我偏爱恒久、绵长之物,它们并非转瞬即逝,而能囊括生命的厚度,将意义封存,待有心人翻阅。
若我是一本书,我希望将它整理成册、为它写编言、注脚,附上书签的有心人,是你。
若是旁人,不免要误读许多,夸大其间意旨风趣,亦或是一笔浅浅带过,避重就轻。如此,我不情愿。”
他的指尖轻点她的鼻尖,“我们家小梨子,这是同谁学了这么多甜言蜜语?”
秋离摇头,语气认真道,“才不是,这些都是心里话。
我希望有一天你苍颜华发之时,再回首青葱岁月,还能想起来我们今日所说,因此开怀。”
子楼知晓她素来思维天马行空,倒也不问她为何有此言,只顺着她的话道,
“身旁有夫人,日日如新,开怀之事不计其数。
若是将来我年迈健忘,还需你不弃,时时提醒。”
他的话音落定,秋离目光忽而有些失焦,她似乎在考虑着什么,拿不定主意。
片刻后,轻启芳唇,“江瑜,我今日,想同你商量一件事。无需太严肃,你听后,告诉我答案便是。”
她挽起他的手,“咱们,边走边说。”
朝山顶的风光极远眺去,古塔遥遥耸立,霞光将山色晕染得微醺,香山,确是极美的。
然她别过头道,“天色晚了,我们朝山下走吧。”
子楼颔首,“好。”
行至杉木林前,几声鸟啼清脆。
秋离继续道,“子楼,若有朝一日,我离开了,你莫要来寻。”
他听罢,霎时便心一沉,悄然无声的红了眼。
她没有看他,只是非常平静的说道,
“你也知晓,我一生向往自由,不喜羁负。
你若要随我,定是见不到的。
但,总有一日,我会回来寻你的。那时,再同我一起走吧。
这件事,君……允否?”
这何曾是告知,他不允,她便真的能不离么?
她心中早有答案,可他又何尝不是同她一道佯装。
子楼忍住心中的悲怆,没有允诺,也没有拒绝,只问道,
“世事易变,夫人怎知先远游者,不是为夫?
若有朝一日,是我先辞行,汝当何如?”
秋离眸子闪了闪,恬淡道,“我会过好每一日,静候重逢之日。”
她勾出宛若梨花般清皎的浅笑,
“我知道的,无论在哪里,我的夫君心中都有我的啊。
天外天再广阔,终有一日,他都会回来寻我的。”
她轻轻拉住他洁白的袖口,
“不许岔开话题,你只说,允否?”
她的目光中含着太殷切的答案,他不忍直视,惟有以沉默消化着汹涌的情绪。
“江瑜?”
“……”
“子楼?”
“……”
在卷起金色浪花的秋风中,他仿佛已经兀自过了好几个轮回。
“好。”
她似乎料定他会答应,两个梨涡微微旋起,露出了得胜的喜悦,“君子,要言而有信哦。”
她深吸一口气,再次看向一望无垠的晴空。不知何时,天边出现了一弯淡淡的白。
“江瑜,你看,月亮出来了,日头却还未落下。一年中这样的日子,仅有不到月余。
世人说,日月同辉,乃是祥瑞之兆。
虽然它不过是一种自然现象,但是这种说法,的确把幸福和安宁的感觉,传递到了千家万户。
想必,这也是它被信奉的原因和意义。
所以,子楼。
我愿意相信,我们同流星许过愿,又见过日月同辉,定会是这世间最受幸运眷顾之人。”
情真意切,却又宁静平和,淡薄旷远。
这才是千帆过尽后卸去雕饰的,原原本本的属于她的心意。
或许是从此日,此刻,这段对谈开始,江子楼才读懂了她最深的想法。
小梨子是一个自由的梦想家,乐观烂漫,将根茎扎入现实的泥土中,同这世间的花朵、草木一同生长。
她是极为敏感的,需要他用心呵护。
但她并不惧怕,风暴会敲碎她的外壳,碾碎她的花环,甚至摧毁她的生机。
或许很久之前,她便已经历过太沉重的事情了,以至于往后坎坷磋磨,虽不能全然被看淡,却也不再轻易使她沦入。
风吹雨打,寒霜封冻,都已成自然。
所以,她的伤怀与迟疑,其实更多还是因为他吧?
思及此,他心中一凛。
沉下心,安静的听她诉说——
说那些随处可见的,那些过去发生的,那些天马行空的……
……
行至山脚下,她忽而转过身问道,“江瑜,你觉得呢?”
他怔了怔,抬眸道,“嗯,夫人说的对。”
“对,对吗?
你不会……走神了吧?”
“夫人方才讲,认为这世间没有颠扑不破的真理。
以及,有时从假象中,亦可窥见真实。
夫人还举了三个例子对此一一举证,分别是……”
“好啦,江瑜。从前你在学堂,定也是先生最喜欢的学生,说一遍,你便全然记得了。”
子楼轻合双目,似在回想,
“先生最喜欢的,其实是浮生,他天赋异禀,有过目不忘之本领。”
“江盟主谦虚了,孟公子曾经可将你少时的表现夸得天花乱坠的。”
“浮生,他是怎么说的?”
“他说啊,子楼尚年少,便诵得诗词千首,阅过策论百卷,功课每门皆是优等,生的又俊俏正派。
同书院的世家小姐,有好多芳心暗许过——”
“浮生,他怎么同你说这个……”
“孟公子也是我和小英的朋友诶,怎就不能说了”
“他还同你说过什么?”
“还有好多呢,不过,是秘密哦”
……
他与她,各自怀着最轻盈的沉重,
踏过缤纷的落叶,沿着林荫,
朝归路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