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至看到谢惟上界之时因自己受剜心之刑,看到他抱着自己冷去的尸身痛哭出声,看到他孤身血洗叶澜院只为找重生之法,看到他生生剥离法相抽魂献祭,无论几世轮转也阻止不了自己死亡,又被自己误会却受制于天道无法言说……
每一种更甚抽筋剃骨。
他却独自一人,默默疼了那么久。
每个下界的另辟都始于他十一岁时的那个季夏雨天,因为带着杀劫,他的记忆每世都被天道操纵刷新,唯独今世天道出了疏漏,在他十六岁时记忆出错回溯插入了前世,占据并淡化了他今世十六岁之前的记忆,让他误认为自己“重生回到了十六岁”。
可谢惟在下界的记忆是无法被天道直接洗刷的,他每一次面对自己的死亡、每一次的法相献祭,所受的一切苦痛,都是刻在骨头里的。
都这么疼了,也还是要一次次救他。
他之前从未见过那人流泪,可这十年里,他见过不下千次。
他哭的时候就会躲到谢惟怀中,让他亲由他抱,温言软语和抚摸,可谢惟呢,谢惟哭的时候,只有一具冷透的尸体。
无人记得他的几世流转,只有无妄剑和那个破本子。
谢惟能说什么呢,他什么也不能说,他只能无力又苍白地拥抱他,亲吻他,以及说一句毫无根据毫无说服力的——
“孟惘,我爱你。”
谁都不信他。
孟惘竟到现在才知道,古籍中的“血蛊”埋在灵丹中,随时能让一个大乘末期的大能暴毙而亡。
竟到现在才知道,天道杀人受限,只能有两种方式——
一种是在一定条件下降下天雷,一种便是利用人心中执念,于脑中种下魇厄,一旦植入无法根除,日渐噬人神智,直至将人吸蚀而死。
这些他真的不知道,可能原本是有这种认知,也有人同他讲过,但却被天道强行抹去了。
所以谢惟前世剥他灵丹,公开他身份力保他送回魔界是想让他远离修真界,因为血蛊极有可能是境内之人所下,而当时的谢惟猜不出到底是谁。
前几世在雨夜树下因血蛊发作暴毙而亡时,成了谢惟永生永世都抛不开的噩梦。
前世一剑穿心之夜,谢惟问他“是不是会做噩梦,梦到风乔儿温落安他们”时,心中该有多绝望。
无论是让他留在人界,还是将他带回修真界,不论如何寸步不离地看他护他,最终都会丧命,而前世谢惟选择将他送回魔界,也是无可避免那个结局。
杀了魇厄,杀了我,献祭法相,所谓重生……
孟惘突然想起来,当时那人又是落泪了的,溅在自己脸上,只是疼得生死不能之际,被自己忽略掉了。
周折至此,天道要的不仅是一条命而已,更是它作为上下界之主的权威和地位。
可总是有人蝼蚁之力蜉蝣撼树,偏要强求,所求也不过要他长命百岁而已。
上千种死法,上万种死因,被谢惟一世世以血以泪件件排除。
他每一世,最长活不过二十五岁。
百里绎和百里明南的命线当时也被斩断,孟惘没去看他们的记忆,但由叙鬼口中得知,百里绎也是用了禁术救活百里明南,只是术法法门不同,直接来到了七百年后。
但百里明南之前的状况多半也是和自己一样,无法接收任何有关信息也没有任何往生记忆,不然百里绎也不会冒死想要去夺遁历和判官笔。
“那个近几世一直出现的血蛊……”
叙鬼支着下颔轻轻笑,“你知道那个半蛇么?”
孟惘一怔,随后抿唇道,“我知道,他是魔妖。”
“最原本的世界里,他原是飞升了的,可天道不认,为了进入天门,与天道做了个交易,他要同你一起周折转世,就是为了取你性命,终结下界的分割,就这一个任务。”
“杀人可比救人简单多了啊……”
“为了不让谢惟发觉怀疑,又能知悉干扰下界各种情况,他造了一个绝好的身份。”
“——旋灵境大弟子,迟羽声。”
望着他错愕的神色,叙鬼接着道,“但血蛊这手段不是他亲自给你下的,也算是借刀杀人吧。”
“什么刀?”
“天玄。”
“我……师尊?”
孟惘看着叙鬼的眼睛,蓦地明白过来。
十年前入鬼城时,叙鬼给他看的那段故事——
天玄和云坠雨。
他确实是以云坠雨的灵丹为药引治好了秘术反噬,但唯一重要的一点——
云坠雨是死了的。
天玄或许一开始是真的只想要水灵伴生的灵丹,但云坠雨误打误撞发现那本书的时候,就不一定了。
他可能一直在犹豫,在动摇,可直到那小弟子渡劫后赶来将灵丹生挖给他死在他面前时,他一定后悔了。
迟羽声将血蛊之术透露给天玄,天玄则以此加害自己。
因为谢惟说过他是木灵伴生,以他的身体为容器,为云坠雨养魂复生再合适不过。
他垂下眼睫,沉默许久,低声道,“我师兄……还好么?”
外界什么情况,他一概不知。
“我只能知人的命途主线,细致点的探觉不到,不过你放心,没死。”
在心口压了十年的重物终于落地,他时刻紧揪着的心脏顿时松了下来。
“不过,荆连死了。”
孟惘惊异抬眸,指尖一下抓皱衣袖,“什么时候……”
“十年前迟羽声对谢惟动手时,他听你的话,为护谢惟自爆法相。”
“其实他本身就是谢惟的一片法相,终极灵印加持的法相献祭很不稳定,在第三世自爆时法相分裂出一片,随主人一起周转,在各个下界空间里汲天地灵气,上万年后,也就是前世,才真正化为人形。”
“只是二人都不知道彼此有联系,前世谢惟自爆法相后他仍是被带过来了。”
孟惘怔怔地听她讲完,瞳孔轻颤,努力消化理顺着脑中得来的信息,动了动唇想说些什么,又干涩地抿紧。
叙鬼看他再次红了的眼眶,泪水蓄满那双晶莹漂亮的眼睛,又隐忍着抿唇止住下跌的唇角……
向来看透死生看遍离合的她也有些受不住,抬手虚掩了掩自己的视线,病态虚浮的声音也难得有了几分情绪波动,“我的天,快去找你师兄哄哄吧,哭得我心疼……”
“你强行将我拉入轮回间又给我们断了命线,天道不会罚你么?”
叙鬼轻轻扬了扬眉梢,“……不会,我确实得听他的,但他也不会轻易拿我怎么样,除了我没人能给他干这种活。”
……
十年之期已至,百里纤纤一身鹅黄色衣衫从殿中出来,遥遥望着风雨桥头上匆匆掉落的灵灯和雨笠,那白衣人影已然不见。
百里夏兰站在她身后,给正往魔界总坛赶来的百里绎和百里明南传音道——
“嗯,他不知什么时候,早就走了。”
……
鬼城城门打开时的青红冷雾中,一人横穿过去,一步踏入灰尘四起的茫障之中。
一片死寂。
想象中的沟壑裂谷都已被填平,表面是灰白交错的松泥轻土,印象中的阁楼湖岸也不见任何影子,只有渡川勉强修复成了之前的模样。
他望着眼前苍茫,视线巡视一圈,有些无助又茫然地往前走了两步。
十步、二十步、五十步、百步。
他双腿灌铅般沉顿,一步步往前走,风尘卷着袍角,徘徊回旋。
他来这里……
是在寻人?
是在等人?
还是……
在干什么。
指尖不可抑制地发起抖来,冷意蹿遍四肢,这份颤抖直延至全身。
谢惟……你到底在干什么。
这里什么也没有、什么也没有。
他真的害怕,他怕了十年了,没有那人的每日每夜都像钝刀插进血肉,这个世界、甚至连空气都在凌迟他……
“……师兄。”
一声轻唤,眼泪潸然而下。
谢惟肩背梗僵,没有回头,几息间便泪流满面。
心魔……
心魔。
他一声声一遍遍在心里重复,口中咬出血来,再调不起一分勇气让自己转身回头。
然后一温热的身体自身后紧贴而来,他被人从身后紧紧搂住腰身,微凉的唇吐着热气附到他耳边,真真切切地又唤了一声——
“师兄。”
初霁般的细碎白光透过雾霭映入那双被泪水衬得清透的冰绿眼眸,寸缩的瞳孔中光影攒动……
“好想你……”孟惘紧紧抱着他,将脸蹭到他的颈窝,抬手轻抺去他脸上的泪水,“好想你。”
……
魔界北州城城门口,伏忱一身青衣抱臂,斜睨面前人一眼,哀怨道——
“你不知道你不在那十年魔界总坛什么死样子!我每次去那汇报任务时那气压恨不得把我压死!”
“还有那个百里夏兰,我的妈,在她面前本来就被压得抬不起头来,这十年老子去一次跪一次!你要再晚回来些,这魔界我可待不下去了。”
孟惘一想到那人明明被气场压得腿软还要强装忠心一去一跪的作派,忍不住轻轻笑了笑,半蹲在地轻摸了摸那只小狗的头,“这个给我玩几天呗。”
伏忱眼皮一跳,“玩?”
对着孟惘那双透黑的眼睛,他又移开视线,吊儿郎当道,“行吧,别玩死了,过几天再给我送来,祁咎那瞎子从人界捡的。”
孟惘歪头,“祁咎,捡狗,送给你?”
这几个词组起来,怎么这么别扭呢。
伏忱脸色一僵,支支吾吾含糊了半天也不知道在说什么,最后不耐烦地一挥手,“赶紧走吧,一会你爹又要到处找你了。”
说罢给了他一根狗绳。
孟惘拿着那狗绳看了看,不甚熟稔地系在小狗的脖颈上,那小狗也不怕人,撒开腿就拽着孟惘往外跑。
出了北州城,一个传送阵来到魔界总坛,他时而收收绳子制着那撒泼小狗往秋娄殿方向走,想要去给谢惟看看。
不料走到殿门口,貌似听到一阵争吵声,他顿住脚步,隔着殿门仔细一听。
“那是我生的!你怎么这么不讲道理,改了名字倒也罢了,生辰也要改?!”
是百里绎的声音。
“嗯。”
谢惟的声音仍旧是有些哑着。
“不行!我不同意!就得七月十五,不能改……”
“没有中元节过生辰的道理。”
谢惟丝毫不让。
百里绎一噎,气得叽哇乱叫,孟惘正觉好笑时,里面又突然没了声音。
殿门突然被打开。
是百里明南。
他的神色还是一如往常般冷淡,细看之下才望得出柔和,与孟惘对视一眼,视线落在他手中牵着的绳子上。
他轻轻道,“又从哪里要来的小狗?”
孟惘微微垂着下颔,抿唇眉眼弯弯地笑道,“是从伏忱那儿要来的,就玩几天。”
正如他九岁之时那般,只是里面之人不再是真正争吵,而全是在为他、等他。
他有亲人有爱人,他不再是天魔异种,不再是修真叛徒,不论是九年懵懂,百年封骨,季夏相逢,还是天罚相替,剥丹陨命,爱恨悲愁,通通都浸在回家的烛光之中……
化为一片秋水,一腔情柔。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