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韫姜起身,愈宁过来奉上提前熬好的参汤给韫姜吊精神。韫姜拂面,坐在铜镜前端详了片刻自己的形容,万幸昨夜睡得还好,气色神情都还不错。她就着愈宁温暖的手将参汤喝尽了,缓缓呵出一口气:“喝着滋味不大一样了。”
“华大人同和大人斟酌了娘娘近来的脉象,换了几味药进去,所以不大一样了。”愈宁恭声回答,击掌两声,立时有宫女儿捧着金盆、巾栉等物什鱼贯而入,伺候韫姜梳妆。
韫姜只任她们伺候,泷儿打外头进来,掸了掸身上的寒气,才站在三步远开外,回道:“娘娘,晴婕妤在外头候着娘娘呢。”
“她?”韫姜下意识偏头往外看去,“外头冷,快请进来坐着罢。”她早儿捧了一个袖炉在手里,犹觉着寒津津的。
泷儿下去片刻,就听见晴婕妤清朗的笑声传过来,守门的两个宫女打起帘子,欠身恭请晴婕妤入内。晴婕妤朝里一看,先行了一礼,才笑说:“德妃娘娘还在梳妆呢?”
“我起得晚些,所以慢了。你快这边坐吧,要喝茶么?”韫姜抻了抻堆花衣领子,瞧见晴婕妤一身春梅红撒-花绣的浮光锦绰子,红色俏丽,十分衬她明丽的气质与姿容,锦上添花一般叫人眼前一亮,韫姜于是随口夸道,“这衣裳衬你,就是瞧着薄了些。”
晴婕妤展开手,低头自己瞧了一眼,大-大落落回道:“我也喜欢这件,所以今儿穿了呢。——我身子强健,火气旺,最不怕冷了。倒是瞧德妃娘娘这身衣裳,虽则好看,风毛却出的厚,像是最冷天穿的。”
韫姜瞟了一眼自己这身浅藤紫折枝花的茱萸锦褙子,褙子的袖口堆着捻了金丝绣的西番莲,迎着光,金灿灿的好看,同袖口油光水滑的狐狸毛相得益彰。
她笑道:“我素性畏寒,大冷天的是绝不出门的,只在屋子里堆着数个炭盆取暖呢。倒是羡慕你这样的。”
一边泷儿送上茶来,晴婕妤喝了两口,望着韫姜纤瘦的背影,说:“我在家时闲不住,总爱闹腾,娘娘娴静,反而体格弱些。说起这个,我哥哥送了我两匹熊裘御寒的,是去年新猎得的,最是暖和了,我也用不着,不如送给娘娘吧。”
韫姜扶正了发髻上的簪子,站起身,笑道:“暖裘一年年存着也够多了,哪儿能要你的,你自己用吧,左右送给别人也好。去年秋狝,皇上收获颇丰,也送了我两匹狼裘,一样暖和得紧。”
晴婕妤随着韫姜往外去,一同等在外间穿上了斗篷大氅,她说:“娘娘不必同我客气,这个自然是多多益善了,我待会儿回宫去就叫人给你送来。娘娘给我的贺礼够好的了,还不许我礼尚往来吗?”她朗然一笑,有神的眼眸也会笑似的弯成一弧,看着真挚而亲切。
“那就多谢你的美意了。”韫姜答应下,说,“原本按照祖宗规矩,嫔御入宫头一回侍-寝,该去给皇后娘娘行大礼的。但是如今没有中宫皇后,太后娘娘又凤体不佳,不受请安,于是折了中,一同聚到贵妃的朝阳宫去,姊妹们见一见,也算是过了这个礼数了。”
晴婕妤点点头:“我问了宫里的姑姑,才知道这宫里贤妃娘娘去后,就没有再指明以哪一位娘娘为尊了,所以这礼数也没法儿周全。后来想着,一会姊妹们见过,去给皇上请个安谢恩,也算是尽心了。”
“这也是个法子,你是个明事理的,不枉皇上疼你。”韫姜颇为赞许,知礼真诚的人,到哪儿都是有人喜欢的。
她今儿精神好,同着晴婕妤一起走过去,一路上晴婕妤喋喋不休地说着宫外的趣事,把韫姜逗得直笑。心情愉悦,也不觉走路辛苦,一眨眼就转到了朝阳宫,千珊见是当下最炙手可热的两位人物,忙出来迎,一面贴近了韫姜,小声道:“我家主子请德妃娘娘进去说话。”
韫姜轻微颔首应下,笑着把晴婕妤让进去,说:“你先去明堂里坐会儿,我去里头暖暖。”
晴婕妤并非蠢钝迟缓之辈,也是明白她的言下之意,笑着应下,目送她进去。进了里头,烘来一股暖气,韫姜见贵妃在梢间刻意备了两个炭盆,笑着同千珊说:“想是都准备好了,知道我怕冷呢?”
千珊应了:“我家主子知道德妃娘娘畏寒,特意吩咐多备了一个炭盆来。”
“有心了。”韫姜才倚着坐下了,就有人簇拥着贵妃从屏风后出来,她二人彼此见过。
“千珊同我说,晴婕妤是和你一道来的,她倒和你亲厚。”贵妃在罗汉床上落了座,随口就说了这一句。
韫姜浅笑,声音轻柔:“晴婕妤活泼有趣,昨儿来我宫里给我请安,说起宫外头的事,因时间不多,没给说完。所以今儿特地来等我,可见是个有心的好姑娘。”她接过千璎奉来的茶,喝了一口润喉,只等贵妃接话。
“她是有心,什么趣事儿,也没同我说。”贵妃从手边的妆奁里取出护甲来戴上了,语调-戏谑,神情仍还平静。
韫姜只是微笑,等着贵妃继续说:“罢了,也不同你说这些个闲话了,有一桩事,不知道你晓不晓得。——盛挽蕴的长姐盛灵蕴同晴婕妤的长嫂许氏,乃是手帕交,关系甚密,历来都有来往的。而盛挽蕴尚未出嫁前,同许氏也颇有交情。”
韫姜往后挺直了背脊,回想起晴婕妤同自己说过的话来,缓缓说:“本宫记得晴婕妤说起过,她和她嫂嫂的情分,也是极好的。而且萧寄姚和萧将军兄妹情深,同长嫂的关系就更好了。”她哂笑道,“这有什么,又不是沾亲带故的。还不如萧严将军在老郑将军手下当差的情分呢。”
“这话就是你说错了。”贵妃知道韫姜故意在套话,于是顺着说,“这隶属的关系向来最说不清,她这也是被当成掌上明珠一样养大的,又敬重她哥哥,所以,反而不喜欢拿这隶属的关系来套近乎。否则,难免落了个谄媚、卑下的名头,还连累她兄长。而且,在我这儿,也不能拿自己的主意,凡事得听我的。你瞧瞧她,能肯么?”
韫姜笑着点点头,讥诮道:“要说,在这宫里,就是没关系,也得费了劲攀上点关系。何况还是手帕交这样的好情分。就是晴婕妤年轻,还不懂人脉关系这一些,盛挽蕴她能白白放走了?盛家在京城姻亲遍布,可是同武将家的关系,攀的却不多,所以,就是一个拐着弯的情分,也得拿出来说,让晴婕妤同她好了,她才满意呢。”
“这才是聪明话了。”贵妃勾唇一笑,朝韫姜轩了轩眉,低头呷了口茶,“你同淑妃,我还是瞧着你顺眼些,盛挽蕴这心比天高的,我瞧不上眼。所以今天叫你过来,是想你注意些。昨儿个晴婕妤在你那滞留最久,我就知道她必定要同你更亲近些,所以今日趁着机会和你说一声,要你注意。晴婕妤若是个乖巧的,你用或是我用都是一样的,总之不能便宜了淑妃。她若不是个乖巧的,我们就得好好盘算了。”
韫姜朝外望了一眼,说:“想必姐姐还有别的打算,是专门给淑妃留个空子,看看她是不是存了那个心眼呢。”
贵妃淡淡道:“是啊,你能明白。淑妃就算明白,也只怕舍不得放走这一点机会。早亲近晴婕妤一些,也就是早亲近萧家一些,这同萧家关系好了,她与后位,就更近一点了。”
“是啊。”韫姜把茶吃尽了,才又徐徐说,“她长姐早嫁出府了,就算同许氏关系好,也好不到她盛挽蕴头上去,这隔着层关系的,办不了实事。还得她亲自打好关系,和萧家人挂上钩了,才是实在的。”
她见贵妃起身,于是也由簪桃扶着起身,先让着贵妃出去,方才追随而出。
外头众妃御早陆陆续续来齐了,见二人出来,都起身问了安。贵妃为朝阳宫主位,于是坐在首位,两侧各为韫姜与淑妃设了座次,韫姜挨着坐了。
只看贵妃吩咐宁福引着晴婕妤见过一众人等,或受礼、或问安,倒还和睦。
韫姜心下冷笑,果不其然,真到这时候,也没人敢贸然给晴婕妤下脸子。毕竟,谁不知萧严将军是皇上数一数二的心腹,谁又不知,晴婕妤是为何入宫。
谁知,晴婕妤性子开朗烂漫,竟能和众人说到一处去。这搭话的一个个,也不知是真心还是虚情假意的奉承,明面上倒是其乐融融的。
韫姜自顾自喝着茶,悄悄儿瞟向另一侧的淑妃,放下了茶盏,说:“算着日子,该筹办七殿下的满月酒了吧?”
贵妃也顺势瞥向淑妃,淑妃闲闲道:“是了,这样说起来,德妃妹妹还没来见过奕儿吧?”
韫姜见她作势要邀请自己去钟粹宫,忙的截断她,笑得温柔又妥帖:“本宫身子还没养好呢,只怕过了病气给七殿下,还是罢了。”
淑妃目光一暗,饱含深意地凝视了韫姜片刻,顺着把视线带向堂下的晴婕妤,晴婕妤果不其然停了话,往这边瞥了两眼,似有思忖。
贵妃把身子倾向韫姜,盈然水灵的曈子瞥向韫姜,小声道:“你倒乖觉,和和气气地就把泾渭给分明了。”
“别说姐姐不喜欢两面三刀的,我也不喜欢左右逢源的呀。”韫姜举起茶盏微微示意,兀自呷了一口,些微水珠留在她朱红的唇上,泛出妖冶与娇柔并存的美来。
“她这天真烂漫的性子,说透了,也是种本事。”贵妃低头抚着袖口繁美的云雁纹,闷闷说。
之后贵妃叫了散去,众人便都告退。出了朝阳宫,韫姜等到宛陵,同她说:“内侍省新送了几匹料子来,有几匹花色新,颜色也衬你,你过来挑一挑?”
宛陵带着温婉的笑意,亲昵地挽上韫姜的手,说:“这好,姐姐还是疼我。”韫姜拍一拍她纤小的手,说:“我们的情分,自然是不必说的。”
二人于是往未央宫来,韫姜命泷儿把备好的料子起出来,都拿给宛陵挑,一面说:“喜欢哪些个,都挑去就是了。我三不五时地抱病,也就不能出门,衣裳也不用做的太多,这样多的料子,反而浪费了。”
她自己也帮着掀展开料子给宛陵看,一壁把簪桃支出去看茶,一壁说:“四月十三是簪桃的生辰,一过了那日,她就满二十五岁了。我心下打算着,到时候替她向皇上说项,求赐婚,圆满了她同华太医的情分。”
宛陵低着头,神色一黯,嘴角不自觉往下撇了撇,她扯动嘴角,抬头换上了个喜悦的笑:“还有这缘分呢?我倒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