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宫后的一夜极为漫长,许多人辗转反侧,不能入眠。
韫姜睡得并不深,到天色刚擦亮,浮了鱼肚白时,韫姜已彻底醒转了,她一旦睡得不稳,头就会隐隐作痛。
韫姜伏在长古香缎白芷药枕上,有些虚弱:“皇上昨夜宿在何处?”
守夜的是簪堇,她翻身起来,回:“娘娘昨夜问过了,皇上是回了太平宫的。”她见韫姜嘴唇发白起了死皮,看着不好,膝行贴近床沿,给韫姜掖好了被角,问,“主子要不要奴婢去颐华宫通报一声,请免了今日的晨昏定省?”
“不。”韫姜清寒的面庞上闪过稍纵即逝的狠决,“本宫不去,不论用的什么噱头,落在她们口中,都会说是本宫心中有鬼所以不敢见人。本宫不会遂了她们的愿。”
“娘娘能振作起来奴婢也放心,昨夜娘娘失意的样子真儿是叫奴婢忧心。”簪堇是体己的心腹亲信,说话也是贴着心窝子,不忌讳尊卑之分的。
韫姜欣慰地含笑,拉住她发凉的手,道:“你能为我着想,不枉我们一同长大的情分,我打心眼里把你当妹妹看的,奈何礼数尊卑不可弃、不能废。不过嘴快心急,还是要时刻小心谨慎,学一学簪桃的温柔是要紧。”
稍稍喘口气,韫姜长长叹一口气,颇为无奈:“苏姐姐是心灰意冷了的,本宫却不能一蹶不振,消沉用气。皇上待我一片真心,我断然不能辜负了去。有时阳儿来请安,小小孩儿竟也眉头紧锁,愁绪满怀,都是为着我的事,我怎么忍心呢?还有宛陵、枫儿……父母亲、兄妹等,本宫背负太多,本宫倒了,亲者痛仇者快……本宫绝不会……”
情到深处人孤独,她好像漫步在无人的空谷,伶俜萧索,茕茕孑立、形影相吊,没有人能体会到她那五味杂陈的滋味。韫姜别过脸去,拢好了鬓发,拂面振作精神:“传人浣面更衣。”
她照例穿得很素雅,是一身丁香色暗花联珠锦宽袖襦裙,外罩着豆蔻花飞鸾大袖纱罗衫,可谓沉静如水,媚态如风。
到颐华宫时,宛陵业已来了,她起身挽住韫姜,韫姜说:“里头坐着枯闷,我们外头院子里逛逛才好。”
颐华宫地暖,松红梅、茶梅开得茂密,团团簇簇、繁花似锦,但又飘零一地碎花瓣儿,铺成一地锦缎。
宛陵挽着韫姜的手臂,细心替她抚上了垂落的紫霞绡团菊披帛,一壁说:“昨夜的事儿,姐姐作何打算?来势汹汹,首当其冲的不是景妃而是姐姐,姐姐不能不防着。要是有什么宛陵能帮忙的,宛陵必定竭心尽力。”
“我想着,我去还是瓜田李下,你一向是不露圭角,行事低调的,反而做起事来方便许多。你要是能替我去打探清楚了,我也能心里有个底。”韫姜拉着她的手,眼中尽是欣慰与无奈,“只是要麻烦你了。”
“姐姐这是见外了,宛陵能有现在全托赖姐姐的提挈和照拂,没有姐姐也没有宛陵。眼下形势严峻,一步错满盘皆输,宛陵自知不如苏姐姐聪敏果决,也没有姐姐的运筹帷幄,但也愿不遗余力,为姐姐办事。”宛陵抿抿唇,叹道,“只怕有些人眼疾手快,早盘算好了的,不待宛陵去彻查了结,就泼脏水上姐姐的身。”
“一昼夜……确实……”韫姜沉思片刻,转头见人陆陆续续来了,不宜逗留,于是偕同她一道进去了。
给皇后请了安,照例是会闲聊一两句的,果不其然谢贵嫔就按捺不住,幸灾乐祸地说:“昨儿个夜里很是热闹的,臣妾万幸没早睡,否则错过一台好戏,真是可惜。”
陆良人自那事之后第一回过来,她仍有些虚弱与憔悴,说话也是有气无力的:“妾身也听闻了,可景妃娘娘与德妃娘娘都是闺房之秀,是恪守德言容功之道的,绝不会行此大逆不道之事。贵嫔娘娘谨言要紧,别让皇后娘娘听了不悦。”
皇后早儿将谢贵嫔的奚弄挖苦听在耳中,肃穆了脸,语气肃杀:“谢贵嫔安心养胎为上,搬弄口舌是非,嘲弄德妃、景妃,是要依礼治罪的。”
恪贵妃剜了眼谢贵嫔,转来对皇后冷言道:“贵嫔怕是闷坏了,口无遮拦,皇后大度,想必不会追究。”
皇后沉静微笑:“妇人之仁终究不妥,看在皇嗣贵重,仅此一回。”谢贵嫔脸色发青,羞臊得很,讪讪然瞟了眼恪贵妃,起身谢了恩。
皇后端坐不动,将话抛给景妃:“景妃昨夜受惊,今日可觉好些了?”
景妃显然仍有后怕,神色不宁,嗓音有些嘶哑:“请了太医来把了脉,压了惊,已经没有大碍了,只睡得不稳,瞧着脸色微有不佳罢了。”她托腮,悄悄儿匀了匀眼底敷得重重的脂粉,昨夜几乎未睡,眼底的淤青重得极煞容貌,幸而福姑姑手巧,匀妆匀得妙,并不十分看得出。
她问:“不知慎刑司查得何如了?进展可顺?”
皇后淡淡然拂鬓:“快了。”她默默斜视向韫姜,韫姜神色如常,闲闲饮茶,似乎并不介怀。
皇后出声:“未有定数,宫中人谨言慎行,不许议论德妃与景妃。”
众人忙的起身称是,宛陵说:“德妃娘娘身正不怕影子斜,清者自清,任凭攀诬也是徒劳。”
婧容华也附和道:“左右旁人固持己见、众说纷纭都做不得数,皇上信任德妃娘娘才重要。”她是一针见血。
全修容冷笑:“若人证物证具在,打了耳刮子,岂不贻笑大方?”
韫姜斜睨她,并无好气:“打不打耳刮子本宫不知道,全修容挑拨是非,唯恐天下不乱却是有目共睹。修容的封号乃‘全’所取‘完全’之美喻,寄寓的是完人的期望,修容只怕辜负了皇上的美意,不若本宫请奏皇上,还是褫了的好,否则才是真贻笑大方。”
全修容咬牙,侧目而视,敢怒不敢言,她还是忌惮韫姜德妃的位份,不敢恣意顶撞。谢贵嫔捂着嘴嗤嗤讥笑,挖了眼全修容,幸灾乐祸得高兴。
婧容华寒月般的面庞袭上一抹厉色:“皇上以礼、忠孝、仁治国,崇尚礼、义、忠、恕、孝、悌、中庸,后宫自是紧随其后,不敢有悖圣意。全修容字字带刺,句句含讽,想来是要有违皇上所愿。”
这般被一通抢白下来,全修容的脸色青白交替,姣好的眉眼都扭曲在一起,煞是可怖,她憋着口浊气,恶狠狠挖了眼婧容华,待要发作时,皇后出声训斥:“好了!吵吵闹闹成何体统。来日新秀入宫,见你们这些积年的宫中老人这样拌嘴,含酸拈醋的,才是跌了身份。没得以为是市井之地,泼妇斗嘴。”
诸人只好不情愿起身请罪,皇后告乏,懒怠纠—缠,叫了她们跪安,众人也便散了。
出了颐华门,婧容华随上来对韫姜说:“娘娘别吃心。”
韫姜浅笑:“你都这般说了,本宫怎么还会介怀?小人爱搬弄是非,闲话终日有,不听自然无。本宫听了如穿堂风就是了,绝不记着给自个儿添堵。”
她垂眸瞥见婧容华白皙若玉的脖颈上的一串珊瑚璎珞项饰,笑道:“好别致的珊瑚璎珞。真真儿是美人香颈饰珊瑚,落雁羞花入画图。”
婧容华烟视媚行,赧然道:“皇上赏的,就带了。”她的视线轻悄落到韫姜的两截手腕上,韫姜两手分别带着祖母绿翡翠手镯同一支冰花芙蓉玉透雕梅花镯。
婧容华静静道:“但论起这个,这璎珞圈再好,又怎能与姐姐的两支手镯相比,祖母绿翡翠镯的渊源臣妾业已听皇上说过,冰花芙蓉玉镯子臣妾也是知道的,是引用了一个典故,皇上才送给娘娘的,野史上说,冰花芙蓉玉是唐明皇与杨玉环的定情之物。最关情,折尽梅花,难寄相思……娘娘有恃无恐,不必害怕。”
韫姜深深凝视着她,说:“是……”婧容华的笑宛然雪山绽放的莲,高洁干净,能让人心里澄净,韫姜目视前方,霎时觉着,自己并非零丁一人。
颐华宫的人来在宛陵之前,想必事情的眉目已清,韫姜心有忐忑却不彷徨,壮了胆子去了,到时徽予也已经在了,徽予沉静地看着她进来,还是温柔的模样,韫姜刹那间心平气宁,不再忐忑。
请过安坐定了,皇后立即扬起下颚示意将人与东西带来。
岑画师进了慎刑司也是蜕了层皮出来的,虽替换了身衣裳,一夜间却憔悴不成个人样,瘦脱得不成了。他身上仍有血腥气发散出来,韫姜捻着帕子捂着鼻才压住了恶心欲呕的感觉。
他说不出几句话,囫囵请了安,皇后命人将画轴展开,韫姜斜眼瞄去,见缓缓展开来的是一副美人图,她再一瞧时,不是自己还能是谁?
上头还题着一首诗:“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纤纤擢素手,札札弄机杼。终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这倒真像是韫姜同那岑画师两情相悦,却不能长相厮守,借牛—郎织女星以作喻,寄寓情思与不忿。
韫姜蹙眉,定睛细细看了,是自己的字迹,这会儿可真是如假包换,挑不出错儿的,韫姜暗恨上回子将自己手迹的特殊之处告知了旁人,反倒有助东风。
她镇定自如,道:“一幅画罢了,能证明什么。”
岑画师的头紧紧贴着毯子,朝着韫姜的方向,口齿不清道:“娘娘饶恕卑职罢……卑职实在受不住那流水的刑具了……终是卑职负了你的……”
徽予当即将手中端着的茶盏狠狠掷了过去,怒喝道:“你是什么东西!轮得到你来负德妃!安敢在此放肆!若再口中不干净,即刻灌碳进去!”
砰然炸开的茶盏碎片飞溅,吓得一众娘娘花容失色,皇后忙扶住徽予,请他息怒,切莫气坏了龙体。
岑画师已然在崩溃的边缘,堂堂男儿竟失声痛哭起来,韫姜颦蹙看他,说:“岑画师,本宫与你非亲非故,倒不如说素昧平生,你是否有苦衷,才要来攀诬本宫?你只把话说清楚了,皇上圣明,或能留你家人性命。”
他的命是留不住了,徽予不肯,景妃也不肯,他家人的命却全捏在他的手里。
岑画师的涕泗全黏糊在毯子上,含糊道:“娘娘……您素爱画,你我情起顾恺之的丹青《洛神赋图》,也是终了于丹青一画……”
宛陵此时贴近韫姜,悄声说:“姐姐……岑家曾遭瘟疫,现今他是孑然一身,了无牵挂了的,一命呜呼,实在不怕的。只他已年过廿五,至今未娶,可再往下彻查却查不出了。”
韫姜咬牙,她早该知道的。就像从前的珮儿,有了家世好威胁,但同理,也有倒戈的危险,不如找一个孑然一身的死士,自己一命呜呼,了无牵挂的,是最好的替死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