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皇上心尖儿上的人,可得小心谨慎着,否则只叫皇上牵挂。”皇后端庄落座,举手投足之间皆是关切之意,她微微前倾身子,吩咐簪堇注意着。
韫姜谢过了皇后的关怀,只腹诽她逢场作戏,险些教人以为她真是如此贤淑纯良。
“如今人已到齐,一些事便摆明了说出来,各位姊妹一同评议。”皇后坐定了,正色说道,她语气平稳,述说而来,并不使得人心惶惶。
她漠然却稳当地说:“昨夜文妃差人来回,说道是昭临公主在试穿陆更衣缝制的秋衣时竟被藏匿其中的一根银针刺伤,所幸并无大碍,不过此事也不容小觑,仍是要追问个究竟的。”说罢,皇后缓缓扫视众人,陆更衣红了眼眶,垂头避开。
宛陵恍惚神游之际,忽的回忆起入宫之初,被诬陷巫蛊之术的情景,不觉手脚冰寒,玉—体战栗,心里一浪接一浪地汹涌翻滚。
她看向陆更衣,见她泪眼婆娑,也是感同身受。
陆更衣颤巍巍起身跪下,喘了两口气,隐忍了泪意说:“嫔妾问心无愧,虽则衣裳里藏有银针,但决不能因此断定是嫔妾刻意而为。嫔妾知道空口白牙辩解也是无用,但嫔妾以性命保证,送去长禧宫前嫔妾上下检查,绝无疏漏,不会留下一根银针。嫔妾是绣房女史出身,一身的绣衣功夫,这点子,纵使是细枝末节,也是顶上心的呀!”
“听陆更衣这意有所指,难不成说是文妃放入了这根银针吗?俗话说孩儿都是父母心头肉,这是绝对不舍得的,虎毒尚不食子呢。”孟修容出声驳斥,身子半斜向身旁的文妃,佯装可怜似的拉住文妃瘦削的手,说,“看文妃姐姐这般神色黯然,就可知她因此夜不能寐。况且文妃姐姐—疼爱昭临公主,也是合宫皆知的事。怎么会不惜伤了公主贵体,也要来陷害你!”
文妃滚滚泪水如滔滔江水,她掩面啜泣,捻着软绡拭泪。她心中惊惧,表面上哽咽难语:“我的昭临,怎的如此多灾多难……”
恪贵妃最厌恶女子泫然啼哭、忸怩造作之态,于是背过脸去,不豫道:“文妃,注意你的仪态罢。哭哭啼啼,不成体统不说,教人看了笑话。你爱女心切不假,如此这般,却落了刻意博人怜悯之嫌。”她盯住文妃,目光如炬,含了千把匕首般使人惊悚,“不是本宫多嘴,但你何不扪心自问,你既如此疼爱昭临,为什么不在给昭临穿上那秋衣之前再行查看一番?如今出了差池,一味推卸责任,诬赖旁人,却不懂得自省自警!”
这一番话如惊天霹雳,醍醐灌顶,震慑得文妃登时哑口无言,一时惊骇难语,磕磕绊绊嗫嚅半响却吐不出一个字。
她躲闪开恪贵妃那令人感到逼仄的目光,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回道:“自然是本宫原本是信得过陆更衣的,才没有多心。”
谢婕妤讥笑:“文妃娘娘倘若真相信,又岂会将此事禀报皇后,要追查陆更衣罪责?”
“身为母亲,关心则乱,一时慌乱,求助于皇后,并无不可。”孟修容好整以暇地应对,“谢婕妤无有皇嗣,自是无法体会个中滋味。”
宛陵咬唇迟疑片刻,狠下心开口说:“此事疑窦重重,却难排查,这件衣裳从头至尾只经过存阳阁与长禧宫人的手,任何差池只会出在这两处。可如今各执一词,难辨真假。嫔妾以为,不妨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昭临公主既然玉—体并无大碍,不如权当为公主积德,揭了这页过去罢。”
“和婕妤好一个轻描淡写、云淡风轻的,果真是追随裕舒夫人久了,养成一副菩萨心肠。不过敢问,有今日一回,下回仍旧如此,岂不是要人人自危,生怕哪里冒出根银针来丧了命,还要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谢婕妤咄咄逼人,不肯轻纵了去,狠厉剜宛陵一眼,收敛锋芒转来对皇后说:“要臣妾说,文妃与陆更衣都要罚。”
“谢姐姐话虽冲了些,但理都在。”一直默默不语的姝容华和颜悦色开口解围,消弭了些硝烟气味。
林初附和说:“确实如此,都合该长个记性。”
文妃恨得咬牙切齿,却只能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
皇后恨文妃不成气候,到底蠢笨无能,低了头沉住气,悄悄儿瞥孟修容,以眼示意孟修容。孟修容心领神会,压低声音掩唇对文妃道:“姐姐此番毛躁,安排得漏洞百出,再紧咬不放,只会引火烧身,就此罢手妥协罢。”
文妃的胸口上下起伏得极为剧烈,她扼腕咬牙,闷声不响,沉默之中响起皇后沉稳威仪的声音:“文妃,你的意思呢?”
她无奈起身,忍着怨怼与羞愤,颤着声音说:“臣妾甘愿领罚。”
陆更衣见此,再不敢为自己辩白,有所反对,一样依附。
皇后端坐好了身子,交叠了素手,叹口气道:“文妃护女不力,罚俸两月,至于陆更衣,说到底你的嫌疑大,不免要多受些罚,挨两板子小惩大诫罢。两板子少,能叫你感同身受明白昭临的痛楚,也能让你长个记性,也不会大伤了你身子,稍作修养即可了。你可愿意领罚吗?”
陆更衣心有怨气,奈何是人微言轻,没有反抗拒绝的余地,她此刻感觉像是巍峨大川中的一粒尘埃,一只蝼蚁,任人宰割、主宰。
宫外风吹卷尘,韫姜因头疼支撑不住,叫了肩與先行。
正是说寒却乍暖的时节,愈宁捧了件四合云纹缂丝加绒云肩给韫姜穿上了。
韫姜揉着脑仁,长吁短叹,被风刮过,愈发觉得难忍,她有气无力地对愈宁说:“切记不要告知皇上,他政务繁忙,不要去叨扰他。”愈宁深知韫姜的脾气,于是安抚着答应下了。
回了未央宫躺在贵妃榻上和衣睡了,簪桃跪在一旁陪侍,给掖好了花罗暖衾一角。韫姜在头疼、呻吟中沉沉睡去。
不知睡了多久,幽幽醒转,觉得清爽了许多,头也不甚疼了。半支起身子吩咐簪桃倒杯水来润喉。
簪桃起身斟了一杯清水,韫姜就着她的手喝了泰半,见她有话要说,就颔首示意,簪桃才说:“存阳阁来人通报,说陆宝林被诊察出怀有身孕了。奴婢听闻,陆宝林挨了一板子就喊小—腹疼,直疼晕了去。皇后听闻她直喊小—腹坠痛,心有忌惮,特意请了千金一科的国手郭太医诊断,才诊了出来呢。好在陆宝林只受了一板子在背,没有损伤胎儿。不过皇后娘娘似乎去了太平宫禀告请罪。这一头晋封的旨意也下来了,皇上很是看重这胎。”
“她是个有福之人,承宠无几日就怀有身孕,可见是有上苍庇佑。皇上先前失了多子,感伤低沉,如今又再得一子,岂能不珍重?”韫姜没有多少嫉恨之意,拢过鬓边被睡得松乱的青丝,取下蓝田玉祥云纹笄子,顺着散落披下的如墨如瀑的乌丝捋了一把,说,“合该去庆贺一番,不日枫儿的封王典礼也要举办了,双喜临门,是好事。”
坐在螺钿铜镜前梳妆,不多时,愈宁进来通报说存阳阁差人来请。
韫姜笑说:“本是不速之客,不请自来,如今好了。你去回话罢,本宫稍后便去。”
愈宁噙笑颔首答应下了,泷儿取出一支金如意嵌红珊瑚步摇在韫姜的望仙九鬟髻上比了一比,问:“请主子的意,这步摇可还舒心吗?”
韫姜颔首:“喜庆些也不招摇,就这支罢。”她歪头从铜镜中打量了一番泷儿,见她装束俏丽,似秾丽秋景,焕发出少艾特有的朝气与柔美,她道,“女为悦己者容,你先前不甚打扮的,如今眼光越发好了,告诉本宫是不是有了意中人?”
泷儿手一抖,插歪了那支金步摇,她目光飘忽不定,耳根子红似洇血:“奴婢……没有。”她心猿意马,心不在焉地把金步摇取出又钗进,心扑通乱窜着,韫姜兀自取出一对冰种紫色翡翠耳环戴上了,不再揶揄她,单是轻声笑。
存阳阁里,喧嚣繁华过后的余韵仍旧残留其中,入门的桌上放设有高高垒起的各色贺礼,金玉—珠宝、锦缎布匹并人参阿胶等应有尽有,韫姜开口打趣:“好多的贺礼,本宫的礼物算不上锦上添花,只求不嫌。”
陆更衣的宫女翠禾殷切道:“裕舒夫人哪里的话!夫人—大驾莅临,已数上上贺礼了。”她一壁奉承,一壁领韫姜穿过轻容纱帘帐并落地罩,入内即可见隐在床幔后,陆更衣纤巧的身影。
室内有幽淡的苦涩的药味,韫姜扫了眼正中安放的圆桌上放着的琉璃药盏,顺势在一旁的圆凳上坐下了,问:“妹妹已喝过安胎药了?”停一停,等着另一位宫婢芳禾用铜钩将垂地的幔帐收起,徐徐说,“郭太医医术精湛,有他为妹妹保胎,妹妹大可安心了。”又问,“皇上来过不曾?”
“皇上前脚刚走,嫔妾就去请夫人了。”陆更衣褪去珠饰,只用一支素银珍珠簪子定住了松松绾起的乌丝,她略微有些苍白的薄唇一勾,微笑颔首。
她欲言又止,迟疑片刻,吩咐芳禾与翠禾退下,韫姜会意,侧头示意簪桃也先行退下。
待屏退众人,陆更衣才开口哀求:“嫔妾有个不情之请,今日之事让嫔妾深刻体会自己的卑微无力,嫔妾在身为宫女之时,便略有耳闻宫中的勾心斗角与腥风血雨。如今自己亲身经历,才知人心叵测,令人胆战心惊。嫔妾如今怀有身孕,是无论如何都想要保住这孩子的。奈何嫔妾无能,但求裕舒夫人体谅嫔妾悲苦之处,帮嫔妾保住这个孩子!”她情急之下,苦泪涟涟,一支梨花春带雨,好不柔弱凄凄。
她扯着袖子揿溢出的泪,泣不成声。
韫姜不动声色,虽有触动却不露言表。她静心思虑应对之策,在一片安静之中,陆更衣沉重的呼吸都像是惊雷滚滚。
韫姜沉静微笑,她的平静与“不为所动”生生扯出一道无形的障壁,令人无法靠近,陆更衣啜泣哽咽,看着韫姜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韫姜身上如泰山般稳重坚硬的气度,让她为自己的私心与莽撞感到羞愧。
“并非本宫不欲相助,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何况如今乍暖还寒,本宫旧疾时常复发,确实匀不出时候照料你与你的孩儿。而且皇上或也不允的。不过本宫也绝非铁石心肠之人,可给你指一条明路。”韫姜柔声道来,温润如玉却不容辩驳,她拂过玉腕上的羊脂白玉玫瑰臂钏,淡淡道:“你可求助于恪贵妃。”
“啊——”陆更衣惊诧之余惑然不解。
她暗暗冷笑,想来恪贵妃曾经刚烈狠厉的风吹满了这广袤的明城,人人皆知她雷厉风行、跋扈骄横的行事作风。
她好整以暇地回:“不必惊慌与怀疑,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贵妃早已不是当年作风。贵妃当下已经意识到骄横跋扈不过是自掘坟墓,那么她自然不会坐以待毙。所以你求助于她,送她一个体现其贤惠大度的好良机,她必定好生把握,拼一身解数前来助你顺利产子。”
陆更衣闻言,顿时领悟其深意,忙忙谢过韫姜之恩,道:“俗话说的是‘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嫔妾虽然不识字也不读书,不过如今却能体会这番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