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者
2050:未来的终结
1
我全身赤裸地站在酒店的穿衣镜前,无限留恋地注视着镜子里自己的身体。很快,这具身体就不再属于我了。
其实早在一年前,我已经承担不起独立使用自己的身体所需要支付的昂贵「人头税」了。幸亏我的信誉良好,从银行那里贷到一笔钱,才解了燃眉之急。
如今,一年期限已过,我的经济状况并没有什么改善。
就在昨天,我已经被身体管理局强行划分为一个「合租者」了。
也就是说,接下来,我需要在一个月之内赶紧找一个拥有首都户口,并愿意出租自己身体的「租主」,否则,我将被驱逐出首都。而我自己的身体,要么选择寄存,要么选择「出售」或者「销毁」,再不然就只能离开首都,回到老家县城。
我烦躁地摇了摇头,尽量不去想这些烦心事,至少,今晚不需要。
「再过两个小时我就要『下线』了。」不知什么时候,我的女朋友芸芸已经从浴室里出来,她穿一件半透明的浴衣,披散着一头潮湿的长发,从背后抱住了我。
我不知道芸芸最初的样子,我认识她的时候,她就已经是现如今这张面孔的「租客」了,而她最初的身体——从娘胎里带出来的那具,早已经被销毁了。
她的故乡很久以前就因为工业污染和人口过度膨胀,成为了一片废墟。也就是说,芸芸已经是一个没有故乡和最初的身体的人了。
「你就是我的故乡。」芸芸常常会这么跟我说。
近几十年,中国的很多个城市都已经成为了「废墟」。过度膨胀的人口如何在有限的空间生存成为了当时的第一难题。很多城市的土地利用率已经达到了严重超负荷的地步,人们终于把目光瞄准了人类自己的身体。
在二十年前,人类的「身体开发」项目取得了成功,一个人的记忆可以通过手术被完整地移植到另一个人的大脑中——所谓的手术很简单,只需要像扫二维码一样,把两个用仪器相连的大脑扫描一下就可以了。
当然,不正当地频繁操作的话,也会对身体和记忆产生损伤,造成社会混乱,所以法律有明文规定,合租者只能为同性,并且不得超过两人,租期最短一年。
芸芸在一家酒吧做夜间服务生,今晚,她是请假跟我出来的。
她是在两年前租到这具身体的,这具身体的「租主」叫张晓旭,是一家医院的医生。像张晓旭这么漂亮的女孩儿,即使「租金」昂贵,也会有一大批人抢着要合租。好在她只出租这具身体的晚间使用权,所以芸芸还勉强可以支付。
「租客」是没有结婚生子的权利的,实际上,就连与恋人之间的亲密行为,都需要提前跟身体管理局和「租主」申请,并格外支付「租主」一笔昂贵的费用。
如果「租客」被发现未通过申请而擅自使用「租主」的身体进行性行为或者其他有损身体的行为,情节严重的,记忆将会被强制「释放」,永远地从这个世界消失了。
我拥抱着芸芸向床上倒去。我们接吻、相互抚摸,正到动情处,芸芸开始急速眨眼——当她第一次出现这种症状的时候,可把我吓坏了。
「你还真是扫兴。」我保持着压在芸芸身上的姿势道。
对了,现在,我身下已经不是芸芸,而是张晓旭了,刚才芸芸的症状,就是被张晓旭强制「下线」的症状。「租主」可以让自己的「租客」强制下线,反之却不行,毕竟,张晓旭是这具身体的「原配」。
「现在还是芸芸的时间,小心我去身体管理局告你。」我气急败坏地警告张晓旭,但我们心里都明白,像张晓旭这样的「租主」已经算不错的了,管理局才不会管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我只是上线来提醒你们一下,记得安全措施。说完我就下线,再见!」
「见鬼!」
当芸芸重新上线的时候,我们却几乎同时叹息着离开了对方的身体。
「对不起……我没有心情。」我幽幽地说。也不全是因为张晓旭的打扰,毕竟,马上将要从一个「独立者」沦落为一个「合租者』,搁谁谁也会不痛快。
芸芸有些心不在焉地轻轻耸了耸肩:「我也没有多么想……」
我知道,芸芸是失望的。当然,并不是失望此刻我们没有成功进行的性爱,而是失望我也将很快成为一个「合租者」。我不是不明白,除了爱情,她对我有着怎样的一种期望。
我是在芸芸工作的酒吧认识她的。虽然那时候我已经申请了一年的贷款缓冲期,但还算是个货真价实的「独立者」——这在芸芸的眼中,无疑是有一定经济实力的象征。
我是个画家,虽然已经很久画不出想象的作品了。瓶颈期的烦恼,加之如果一年内经济状况若没有改善将被降格为「合租者」的忧虑让我常常去那家酒吧借酒烧愁,一来二往,就与芸芸熟识了。芸芸每天的「在线时间」是从晚上十八点到次日六点,所以恋爱之后,我们都是在晚上约会。白天,她会「下线」,而成为张晓旭。
2
张晓旭并不认识我。
一开始,出于好奇,我悄悄跟踪过张晓旭——如果你是一个男人,一定会理解我那种想要跟张晓旭发生点什么的心情。我说的发生点什么,并不(一定)是指上床。
想一想,她跟你的女朋友共用一具身体,却又完全拥有另一种性格,她完全不了解你,甚至不知道你存在,这还真是……很有意思。
当我第一次制造机会接近张晓旭的时候,她第一眼就认出了我。
「我认识你,王野。」她眼神冷漠地看着我。
见我一脸吃惊的表情,张晓旭解释道:「芸芸已经跟我提出申请了,我在资料中见过你的照片。」
我扫兴地点点头,没话找话地问:「那你打算同意吗?」
张晓旭没有回答我,而是反问道:「难道你不觉得跟『租客』恋爱的时候,再来故意接近她的『租主』是很不道德的行为?」
「我又没想跟你怎样,」我有些底气不足地为自己辩解,「我只是出于好奇。」
「但愿如此。」她撇下这句话,就甩甩头发走掉了。不得不说,她的背影酷得不行。
她把这具身体用出了与芸芸截然不同的味道。
我以为,她一定会拒绝芸芸的申请,没有想到的是,最后她竟然同意了。
在跟芸芸做爱的时候,我忍不住会想到张晓旭。这么说也不对,我的意思是,有时候我会想,如果此刻,「在线」的是张晓旭,她会跟芸芸一样,一副默不作声的乖巧模样吗?一定不是吧?
男人真是种贪得无厌的动物。我不由想到了张晓旭对我「不道德」的质问,不过话说回来,一个男人要跟一个女人讲道德了,也就一个原因,他看不上你。
在我跟芸芸热恋的时候,我跟她坦白了我已经向银行申请贷款的事情。那时候,她眼神中难免有失望的神色,但还是转而安慰起我来:「这只是暂时的,以后,你一定会好起来的。」
我可以感觉到,芸芸是爱我的,但这爱里,一定也有一份隐隐的期望。期望我可以好转起来,然后不但还清自己的贷款,也帮她变成一个「独立者」。
那时候,芸芸常常会拉着我逛「寄存者」拍卖会。那些把身体寄存的人,如果到时候没有能力赎回自己的身体,或者续交寄存费,身体就会被拍卖。
那些年轻的男人或女人的身体会很快被抢购一空——这个世界永远不缺突然有钱的「合租者」,就像这个世界也不缺像我这样,突然没钱的「独立者」。
芸芸在这些年轻的女人身体中间流连的时候,她会畅谈我们的婚礼——要知道,只有两个独立者才有权力结婚。每当这个时候,我就觉得她是在暗示我什么。而这也是我觉得自己最失败的时刻,我竟然没有能力让自己心爱的女人拥有一副独立的躯体。
我们都不是单纯的十七八岁的少男少女了。一个女人在爱着你的同时,希望可以借助你的能力成为一个「独立者」,老实说,这并不过分。
「以后,我们会好起来的。」我讪讪地承诺着。
芸芸手腕上的手表响了起来——五点三十分,还有半个小时,就到了她跟张晓旭「交接」的时间了。
「你赶紧走吧。」她催促着我。
我穿好衣服,离开了酒店。
我坐在酒店大门口的广场喷泉边抽一根烟,六点十分,张晓旭面无表情地从酒店大门走了出来。她穿一件樱桃红束腰裙,搭一件黑色小西装,长长的头发扎成一束马尾,一丝不苟,显得冷艳而妩媚。
这身衣服无疑是芸芸为她准备好的,可见,她们经过这两年的合租,也算是默契十足了。
「嘿。」我主动打招呼,「一起吃个早饭?」
张晓旭一副爱答不理的表情。
「难怪你没有男朋友,岂止,连个要好的女朋友都没有吧,你看看你这态度。」
跟芸芸相处久得越久,我就越觉得跟张晓旭熟悉了起来,毕竟,说白了,芸芸的身体,就是张晓旭的身体。所以,有限的几次见面,张晓旭都是这副爱答不理的表情,我却越来越不拿自己当外人。
之前还发生过一个小插曲,张晓旭休班那天,一个人猫在家里感觉身体有点不舒服,她自己是医生的关系,测了下体温,觉得就是有点发烧,随便吃了点药没怎么当回事,到了晚上,芸芸一上线就发觉情况有点严重,都烧到四十一度了。幸亏芸芸迷迷糊糊给我打了个电话,我把她送去了医院。
生病住院那段时间,本来我只需要照顾晚上的芸芸,白天是属于张晓旭时间,自然不归我管的,好家伙,张晓旭「上线」一看自己躺病床上呢,直接就下线了,结果生病那几天就成了芸芸持续在线了。芸芸那傻姑娘还挺开心的,想想也是,她好长时间都没见过白天的太阳了。我也就没再说什么,白天黑夜地照顾了这身体几天,直到彻底好转了,张晓旭才恢复「上线」。
估计就因为这事,她虽然没说句「谢谢」,但没以前那么对我横眉冷对了。
张晓旭径直进了一家早餐厅,我也跟着自然而然地坐在了她对面。
「上次我跟你说的那件事,你考虑的怎么样了啊?」我嬉皮笑脸地问对面的张晓旭。其实那件事,我之前跟她提过几次,就是让她做我的人体模特,无一例外被她拒绝。
「你就答应我好吗,怎么说,我们也算是很熟悉的朋友了吧?」我意有所指的在「很熟悉的朋友」几个字上加重了语气——有时候连我自己也觉得自己挺无耻的。但我跟上帝发誓,我要张晓旭做我的人体模特,真的是为了艺术,我要是为了看她的身体,我去找芸芸就好了嘛,该看的我也都看过了。
在她张嘴之前我就抢先说:「我知道你要说什么,芸芸当然愿意做我的人体模特,但我老觉得她或者是表情或者是其他的什么——具体我说不出来,但总之是哪里不对,我有预感,你就刚好合适,你将会是我的缪斯。」
「我是想说『可以』。」张晓旭等我说完,用淡淡的语气申明。
「哎,」我有点难以置信,」我没有听错吧?」
「没有。」张晓旭说。
「你看,就是你这副冷漠的样子才找不到男朋友。不过我倒觉得你这性格也还不错,芸芸就有点太粘人了。」
3
张晓旭没有再说话。
餐厅的电视机里正在播放早间娱乐新闻——著名的舞蹈家张星宣布将要做跨性别记忆移植。他是个三十多岁的男舞蹈家,「独立者」,然后他将要寄存自己的身体,把自己的记忆移植到他刚刚购买的被拍卖的一具二十多岁的女性身体里。
「科技发达了就是好啊,」我感叹道,「听说以前要变性可痛苦了,你看现在,多方便。」
张晓旭白了我一眼:「你知道个屁,这种记忆移植也是有风险的,每个人的记忆都带有自己很强的性别意识,比如你,在你的记忆里,你肯定是一个男的,要是把你移植到一具女性的身体里,就会出现『乱码』。」
对于「乱码」我并不陌生,我身边就有个男画家「租主」,他女朋友是另一个女孩的「租客」,后来他们俩一合计,男画家觉得与其跟另一个男的共同使用自己的身体,干脆让自己的女朋友成为自己的「租客」得了,岂不是方便,于是男画家跟自己的「租客」解约,偷偷跟女朋友去了一家私人医院进行「合租者」手术,结果就是,他跟他女朋友倒是成了「合租者」,结果俩人都疯了,也就是「乱码」了。
「无论是『合租者』还是『独立者』是不能轻易跨性别进行记忆移植的。」可能是牵扯到了张晓旭的专长,她的话多了起来,当然,我觉得也可能是她不像以前那么排斥我了,「像张星这种跨性别移植者,需要他的女性意识足够强烈才可以,并且还需要进行记忆『过滤』,过滤掉他记忆里的男性意识,这是很痛苦的手术,痛苦程度丝毫不亚于很久之前的变性手术。」
「现在这社会,要是个同性恋者倒方便多了哈,俩人装一个人身体里,真是『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了。」
「你白痴啊,」张晓旭连白眼也懒得翻了,「俩人在同一具身体里,要是同时『上线』,很可能就会『死机』,就是猝死,那他们的结果就是这辈子连句话也说不上了,你说他们方便不方便?」
「得,我们可别讨论这些有的没得了,你可答应做我的模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