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页哗啦哗啦地在案几上翻来翻去,桌上的纸已经厚厚地堆了一沓。
我揉了揉手,把笔搁在笔架上。
太阳已经正当头,实是到了午饭时分,曹锡梁苦着脸跟我说:「三殿下,这抄书归抄书,你总该让我吃饱了再抄吧。」
我对小福子道:「传膳吧。」
传菜的宫女鱼贯而入,一盘盘珍馐放在桌上,曹锡梁如按铃一般「叮」地坐正在饭桌前。两眼淌下泪来:「饭啊,饭啊,我都不记得,我有几辈子没见过你了。」
我举箸尝了几筷子,并没有什么胃口,布菜宫女夹起一块酥烤乳猪,放进我盘子里。
我看了半晌,把筷子又放下了。
曹锡梁吃了一口肉,又喝了一口茶,对我道:「你别担心了,下午我就差人偷偷的把这些都给送到许府去。」
我注视着那块酥烤乳猪,道:「我不是在担心这个。」
我已经有半月未见许知晚了。
曹锡梁夹起盘子里的虾,塞进嘴里,含糊不清地道:「你也别太自责了。」
我顿了顿,又说:「我也并不自责。」
曹锡梁挠挠头,说:「我也不知道怎么安慰你了,你可还有什么想要带给她的?我下午一块捎过去。」
我摇了摇头。
曹锡梁吃完午饭之后,便自觉地到西厢里去继续伏案抄书了。
我站在西厢的庭前往外看,窗子里渗出三两分绿意,印着初夏的日头,一波一波地打着光。
这光是迎着太阳而生,明亮亮,光灿灿。
不像那日,光从灯笼里渗出,微黄暗红,虽然是亮,却比暗还要来的让人心灰。
那天,在许知晚门前,见她孤身一人立在灯下,我心中只觉得又疼又怒,上前一把拉过她衣袖,道:「我们走。」
许知晚愣愣地回头,说:「你怎么…」我望着她的脸,微红灯光下写满着诧异,但却没有委屈。
没有委屈,一个误以为自己在生死面前走了一遭的女子,终于回到了家门口,却被拒之门外。这种境地下,她伤心,她愤怒,甚至她歇斯底里,都是正常的。
但许知晚的脸上却竟然什么都没有。
我的表情一定是很吓人,许知晚这句话没说完就住了嘴,老老实实地低头不说话了。我拉起她的衣袖,道:「我们走。」
「你们要到哪里去!」
走了没两步,身后响起一声暴喝,许知晚的脚步迟缓了一下,我拉着她,低声道:「走。」
「有我在,你不用怕。」
她抬起头来看我,灯光只拢在她发梢,看不清她表情,只能依稀辨认出她眼里两点晶光,我拉着她的手一步也不停,身后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一双手适时地拦住了我们。
我面无表情地停下,默默攥紧了许知晚的手。冷冷地望向他们。
面前的几个家丁看到我表情,犹豫着看了彼此一眼,便低着头往后退。一个尖利的女声从身后响起:「哟,这是怎么回事?大晚上的,不回家是要去哪里?」
一个穿着锦罗的女人从后面走上前来,一旁的小丫鬟挑着灯,照着眼,依稀能看清是一个美人,只是不再年轻。她眼睛落在我和许知晚相牵的手上,脸色微沉,开口又道:「大晚上,孤男寡女如此,成何体统!」
我握紧了许知晚的手,冷笑说:「原来夫人知道这是晚上夜间,也清楚知晚一介女流之辈,在外不甚安全,我还以为夫人并不知礼,才会指使家丁,让许知晚已经到了家门口,还要被拦在外面。」
四周的丫鬟家丁听到这话,把头压得更低,那锦罗妇人脸色难看起来,道:「她三两天不曾回家,家里为了找她,已经是人仰马翻,连老爷都被气病了,我只是让她在门外稍候。又不是真不让她进家门!」
许知晚听到许大学士被气病的消息,攥在我手里的小手一僵,我转过头去,低声对她道:「别怕。」又望向妇人,说:「夫人说家里为了找知晚已经人仰马翻,又说知晚回来了需要在门外稍候,不觉得自相矛盾吗?」
「况且我看府中家厮神情,分明是得了夫人吩咐。许知晚刚刚在门外站的时候,不曾来人询问片语只字,我带她离开,却急不可待地有人来开门,分明是有人在门里面窥视。只怕,我今晚如不带走她,许知晚恐怕是要在门口站上半宿了!」
四周寂然无声,那些家丁丫鬟大气不敢出一声,锦罗妇人的脸涨得通红,吼道:「我们许家的事,不用一个外人插手!」
我冷笑一声,说:「这手,我插定了。」
锦罗妇人气得说不出话来,用手点着我,说:「好,好,好得很,」转过身去冲着身后低头的家丁吼道:「都傻站着干什么!还不赶紧给我打!」
那些家丁都用眼梢畏畏缩缩地盯着我,拿着手中木棍不敢上前,锦罗妇人脸色更加难看,发抖的手指一个个点着:「都使唤不动了是不是?!谁不上前,家法伺候!」
家丁们互相看了一眼,半闭了眼,挥舞着手中的木棍就冲了上来,木棍顺着风飒飒地扑来,我顺手一把抓过,手上稍稍用力,木棍从家丁的手里顺过来,连带着他在空中也翻了一圈,滚落在地哀嚎,身后家丁呼喊着又要扑上来,我抽棍回身,棍身挥舞得呼呼作响。
家丁们七零八落地在周围滚了一地,哎哟声不止,木棍「飒」地一声收回,棍头直点着锦罗妇人的脸庞,在堪要触到她鼻尖的时候猛然停下,她脸色苍白地尖叫了一声,软倒在地。
我把棍子缓缓收回,道:「夫人,得罪了。」
她软在地上,兀自拍着胸口顺气,身边的小丫鬟早已经不见了,四周的家丁都倒在地上呻吟不休,她只得自己狼狈的爬了起来,怨毒的目光却越过我,直直地盯向身后的许知晚,道:「好,好,好得很。」
我不动声色地往前走了一步,把许知晚遮在身后,道:「夫人何必怪罪知晚,动手的是我,要怨,也是怨我。」
怒恨的目光从我身后转到我身上,在深夜里都透着一股刺骨寒意,她咬着牙,道:「怨你?她终归是许家的人!你一个外人,逞什么英雄,有什么资格来我许家管头管脚?!」
我嗤笑一声,道:「夫人能说出,我把知晚从许家带离的行为是所谓逞英雄一句,可见你自己心里也清楚,她在许府过的是什么日子!你自恃也是许家人,对待知晚却还不如我一个外人。夫人,你心可安?」
「我如何对她,不用一个小白脸在这里评头论足!」锦罗妇人嘶声叫道,她回身朝地上呻吟的家丁吼道:「人呢!都给我起来!给本夫人拿下这个狂徒!」
躺倒在地的家丁们互相看了一眼,伏在地上呻吟得更加大声。锦罗妇人脸色涨的通红,我冷冷地望着她,她怨怼的目光对上我,羞怒得似是失了分寸:「你得意什么?!」
我道:「公道自在人心。」
锦罗妇人喘着气,突然笑了起来,说:「好,说的好,公道自在人心,不错!」
「你以为你现在是在帮她吗,可笑之极,哈哈哈,你这次能帮她,难道次次都能帮她?」
许知晚呆在身后,抓了抓我袖子,我回头望她,她冲我笑了笑,对着嘴型无声地说了一句话。
我心下一酸,如万千蚂蚁在吞噬,一下一下,咬的心脏千疮百孔,把她的手握的更紧,回过头去望着锦罗妇人,我哑着嗓子,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有何不可?」
锦罗妇人被我话一激,脸色扭得更难看,她指点着我:「好,好,好一对奸…」
「清娘,住嘴!」
一个隐怒无力的声音从身后响起,许知晚握在我手中的小手又是一僵,苍白的小脸仿佛又更白上几分,她一点一点地,把手指从我手中轻轻抽离。
我低头望了她一眼,她抬头望我,冲我安慰地一笑。
我把手慢慢松开,转身拱手道:「许太傅。」
许大学士从身后走来,想是才从卧室出来,只单披着一件袍子,他隐隐有怒的表情在看清我的脸之后猛然一愣,顿在原地。
锦罗妇人的声音犹带哭腔,在夜空中倏地响起:「老爷,您看看,这知晚几天不着家,就从外面带回来个小白脸,当着下人的面欺负我,我…」
「行了,住嘴吧!」许大学士低低地吼了一句,身后锦罗妇人的哭声截然一顿,许大学士冲我拱手,声音疲倦地道:「三殿下,贱内多有得罪,勿怪。」
初时的惊诧一过,他的表情已经回归到平静,只是脸色尤是灰白,看来那锦罗妇人也并没说谎,许太傅,确实是病了。
我道:「我并没有什么好得罪的。」我盯着他,又道:「只是许太傅,您向来以公正无私闻名于朝堂,处事严明自不用说。我只知太傅朝堂上铁面知礼。却不知道,在这家事上,竟能让令千金在家里,都得不到公正的待遇。」
许太傅虚弱的声音自风中响起:「臣教养不善,自会反省。」
他转过脸,望向我旁边的许知晚,沙哑着嗓子,开口道:「晚儿,你…可有受伤?」
许知晚说:「没有,我…很好,多亏了三殿下和五公主照料。」
许太傅转过来,冲我深深一揖,道:「微臣多谢三殿下对小女的照料。」
许太傅学问做的深,连父皇都礼敬三分,今天目睹许知晚的境遇,让我对他问责,现如今看他关心许知晚的样子,我开口道:「许太傅客气了,许知晚遭遇了火灾,呛了烟,又伤了头,一时急于救治,前几日才未归家,是尉龄一直伴着她,我不过送她归家罢了。」
他点点头,道:「来日定当向五公主致谢。」
我道:「既然许太傅已知许知晚回来了,也澄清了她这几日不归家的误会,本宫受尉龄之托,还望许太傅对知晚多加照拂。」
他点点头,道:「那是自然,多谢三殿下和五公主关怀。」
我回头望了许知晚一眼,她目光平静,察觉到我望她,冲我笑了一笑,露出两颗小虎牙。
我从袖子里掏出一张药方,递给许太傅。道:「这是她的药方,一日两次,按时煎好服用即可。」
周围寂静无声,自从许太傅张口对我说第一句话起,锦罗妇人和躺倒在地的家丁们,连句呻吟都不敢出,我转身对许太傅点头道:「她平安到家,我也该回宫了。」
顿一顿,又加了一句:「相信许太傅的铁面无私,不管是国事,还是家事,都是一样的。不会放纵有的人为非作歹,也更不会,再让令千金受些不白之冤。」
许太傅长揖的身形久久不起,我又望了许知晚一眼。
夜色朦胧里,她无声地对我说:别担心。
这一眼,一下,就是半个月过去。
许家托人传来消息,说许知晚因病需要卧床,暂停习礼事宜。
我又托人去打听,得知自那夜后,许氏夫人被禁足,留在府内抄书,不得外出。许知晚的确在家调养,只是等到康复,也要抄上三百遍的女训,以儆效尤。
许太傅的处理方式让人生得不痛快,但已经出府,再置喙下去,对许知晚的名声不利,我于是日日唤来曹锡梁,日夜抄书,再假借尉龄的名义偷偷送去许府,免她劳累。
窗外阳光打着波子似的波纹,我临窗听着鸟声啾啾,提笔继续写字,午睡朦胧,书页间竟不知不觉中出现许知晚那天晚上,无声对我说话的脸。
她说:没事的,我不怕。
我运笔写下第一个字,字迹饱满,微风吹得书页翻动飒飒。
那天晚上,许氏夫人的那句问话,终于也让我看清楚了自己的心。
有何不可,许知晚。
有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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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想她回来受苦
?
?
豆蔻已被煮成粥
许久望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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