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心结,便是温凝的死。
尽管他认为自己与梦中人并不是同一人,可梦中人所惧怕的东西,如附骨之疽,根植在他的意识深处。
又或者,即便没有梦中人,如今的他,也会做出与潜意识中一样的选择。
他容不得温凝犯险。
以至于从梦中得知梦中人服用一味避子药丸,令温凝十来年不曾有孕之后,自己也找到那江湖游医,求得那一味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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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中人是因着知晓温凝对他恨急,不愿生他的孩子。他自己就是不受期待地出生,自然不愿再添一个不受期待的生命。
而他,一开始便是打着不愿让温凝冒生产风险的算盘。
总归她也没打算要孩子。
可不知是哪里除了纰漏,温凝还是有孕了。
所以章太医来禀时,他根本就不信。
那人用了十几年未有差池,怎到了他这里,半年便有孕了?
“这不是你的心结,是你的业障。”慧善并未睁眼,只淡声道。
“既是我的业障,便该我自己来还。”裴宥不退步。
“因果天定,各人有自己的命数,裴施主,何必执着?”
“若我不执着,何来这一世的圆满?”
“既已圆满,又何求更多?”
裴宥轻轻垂首,突然低笑了一声。
便是已得圆满,才不容再有缺憾。
未曾得到过也便罢了,得到之后再失去,只需想一想,便令人遍体生寒,痛彻心扉。
“大师,您身不在红尘,不懂红尘之苦。”裴宥徐徐道,“贪嗔痴,妄生死,晚辈乃俗人,亦无法超脱于尘俗之外。”
这次轮到慧善静默。
佛珠捻动,清寂的禅房里,一时只有佛珠轻撞的清响。
约过了一盏茶,慧善才又道:“若她有事,你待如何?”
裴宥睫羽猛地一颤。
“这便是晚辈今日前来,所求之事。”
慧善缓缓睁眼,望向裴宥。
裴宥亦望着他,眸底平无波澜。
沉默一瞬。
裴宥垂下眼睫,声音亦是平无波澜:“若她有事,还请大师再纵晚辈一回。”
他双手叠放于额前,朝慧善行了一个大礼:“晚辈愿用余生寿数,换她母子二人平安。”
-
禅房内清烟未散,裴宥那掷地有声的一句话,绕梁久久。
慧善捻着佛珠的手早就停下,苍老的眸子里涌出无奈。
“裴施主,两辈子了,你仍旧不曾勘破啊。”
裴宥低笑一声:“大师,我一直就是这样一个人。”
自私、恣睢、偏戾、乖张。
他惧怕温凝的离去,为此甚至想过不如将那孩子拿掉,吓得章太医几乎神形俱裂。
直至从他嘴里听见如此可能伤到温凝的身体,留下病根,才放弃了这个念头。
“色令智昏而已。”慧善摇头叹息,“清执,你如此聪慧的一个人,每每遇到她的事,便昏了头脑。”
清执,是上辈子的慧善给裴宥的法号。
盼着他能清除心中执念。
“你惧她生死,愿用自己的命来换她的命,又可曾想过,你帮她渡过这一劫,之后呢?”
“或许哪一日,她会碰上你的夙敌,或许哪一日,她只是偶遇了一场意外,又或许,你不在人世,她亦不愿独活呢?”
裴宥的五指攒紧,拇指上的白玉扳指发着暗哑的光。
“固然,你可以在临死前为她安排好你所认为的一切,可人生无常,世事难料,谁能知道将来还会发生什么?”
“你的业障该由你自己来还,她的路,该由她自己来走。”
“是死是活,也都是她的路。”
慧善凝视裴宥:“清执,此前你就做得很好。”
裴宥轻垂着眉眼。
阳光未曾洒入禅房内,但也光线通明,衬得他的脸上,透净的白。
“你再想想罢。”慧善站起身,垂眸望着仍旧端坐的裴宥,“好生地想一想。”
“你若敬她爱她,将她平等地视作与你相濡以沫的妻子,此时应当如何做。”
“想好了,再出去。”
说罢,持着佛珠,提步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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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东宫日常:还得是你啊又又!
冤家路窄。
温凝也不知怎么这么倒霉,难得出一次门,竟然就碰到了赵惜芷。
几乎是在认出她的瞬间,温凝就调了头。
“诶……姑娘……”
菱兰尚还找不着北,便见温凝突然转身,吓得她几乎是跳开,生怕把她给撞到了。
可温凝反应快,有人比她反应更快。
菱兰都还没找到自己的位置,后面的人已经跟了上来。
“温姐姐,好巧啊,你今日也来慈恩寺上香么?”
温凝惊得步子都停下来了。
赵惜芷她……她喊她什么?
温姐姐?
她疯了吗?!
温凝不可思议地瞪着赵惜芷,不知她是抽了哪门子的风。
“温姐姐,山间虽凉爽,可阳光颇烈,妹妹来给你遮阳罢。”
从身边婢女手上接过油纸伞便要过来。
“不必了,我家夫人天生丽质不怕晒。”菱兰及时挡在温凝面前。
干得好。
温凝默默后退两步。
她是半点都不想与赵惜芷打交道。
“正巧,我也不怕晒。”赵惜芷今日笑得温和得很。
将伞交还给婢女:“还不快收起来。”
这句倒还是熟悉的刻薄模样。
转过脸来,又是笑吟吟:“那妹妹陪温姐姐赏荷。”
温什么姐姐,这是她如霜妹妹独有的称呼,别乱叫。
不等她开口呢,菱兰已经抢先一步:“首先,我家夫人虽已成亲,年岁却不及赵姑娘,担不起您一声‘姐姐’。”
“其次,我家夫人与赵姑娘素无交情,就不必一起赏荷了。”
“最后,这荷花池旁道路宽广,赵姑娘还是离咱们远一些,一个不小心磕着碰着了,我们也不好同赵大人交代。”
菱兰一见赵惜芷,犹如见了敌人的猫,全身的毛都竖了起来。
她家姑娘可有着身孕呢,想近她的身?门儿都没有!
赵惜芷却一反常态。
话都说得这么直白了,她未见恼怒,只抿了抿唇:“从前我与姐姐有许多误会,令姐姐心生不虞,实在是妹妹不对。”
又对着温凝笑:“姐姐先行一步,我在后头陪着便是。”
温凝:“……”
这……比裴宥还能屈能伸啊!
也不同她客气,领着菱兰和徒白就走了。
快要正午的日头,的确有些烈。
温凝本想瞧瞧赵惜芷到底能跟她多久,特地绕着荷花池走了好几圈。
赵惜芷还没放弃,倒是她先觉得累了。
也不想再管她,带着菱兰和徒白先去斋堂用膳。
结果她去用膳,赵惜芷也去用膳。
她从斋堂出去,赵惜芷亦从斋堂出去。
她去后山的客房暂歇一会儿,赵惜芷马上进了隔壁的客房。
总而言之,铁了心地跟着她。
温凝午歇完,打算去主殿,将那念过经开过光的平安福取回来。
一回头,又瞧见赵惜芷不紧不慢地跟着她。
她望着她被风吹起的一角绿色纱裙,突然有些明白了。
赵惜芷想跟的,其实不是她吧?
赵惜芷想跟的,当然不是温凝。
去年年初,赵翟给她说了门亲事。
对方年龄样貌,出身家世,都勉强过得去。
够一够,衬得上一句“门当户对”。
赵惜芷本也点头了。
虽心有不甘,可举目大胤,能比得过裴世子那般样貌才学,那般鼎赫出身的,能有几人?
裴世子都已娶妻,她堂堂尚书之女,总不能去给她当妾。
但就在双方要交换庚帖的时候,大胤有太子了。
世子爷竟又摇身一变,竟成了大胤的太子爷!
赵惜芷一颗心,当即就乱了。
她还记得当年那一步之差。
多可惜啊。
那样芝兰玉树,独一无二的裴世子,成了别人的夫君。
可他竟然是太子。
太子的妾,那不是妾,是侧妃!未来或许还会是贵妃,皇贵妃!
赵惜芷纠结了一整晚,决意悔婚。
寻死觅活不肯再要那门说好的亲事。
赵翟向来宠她,拿她毫无办法,最终也只能顺着她的心意,退了亲。
那之后赵惜芷便一门心思琢磨如何能进东宫。
很快被她想到一条捷径。
太子殿下尚是世子时,曾养过一名外室,极尽宠爱。
她也曾打听过。
有人瞧见她穿着一身绿色纱裙,妆容清淡,像极了出嫁前的世子夫人,在国公府门口与世子纠缠。
赵惜芷几乎是轻而易举就勾勒出那女子的着装。
因为当年在慈恩寺的后山,她与温凝在同一院落的隔壁厢房住过几日。
那时她就爱穿绿色。
太子殿下中意这一款的女子么?
那她也可以的!
正好那阵子东宫传出消息,太子妃身体有恙,连太子的册封仪式都未出席。
可惜太子入东宫没多久,便去了蓟州。
之后又是楚地、益州……大半年的光景,几乎没在京城待几日。
好不容易等人回来,太子妃病愈了。二人深居简出,她根本没机会见到正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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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等,又是半年。
半月前的蹴鞠比赛,本以为是一次绝佳的机会。
她为了身形与温凝更加相似一些,饿了一整个月,清减了好多。
结果人是进了东宫,却只能远远地看太子殿下一眼,连片衣角都没挨着。
这可怎么行?!
她已经品出他的喜好,只要给她一次机会,让太子殿下看到她。
东宫迟早要有其他女人,她父亲又是太子的肱骨之臣,太子殿下没理由不纳她!
怀着这样的心思,赵惜芷一打听到东宫有人在慈恩寺打点,很轻易地猜到他们会在初十这日来上香。
这日官员休沐,太子殿下亦清闲。
她毫不犹豫就收拾一番,来了慈恩寺候着。
她有预感,这次又和上次一样。
一步之遥罢了。
只要她跨出这一步,便能偿了这几年的遗憾,成了心中夙愿。
她昨夜便来了慈恩寺,今日起了个大早,四处闲晃。
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给她撞见了!
虽不是太子本人,可见着了太子妃,见到太子不是必然的么?
赵惜芷早就打好了主意。
就算心中再不服,如今的温凝,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她瞧不起的四品闲官的女儿。
出身再不好,人家也是正妃。
她想进府,自然得与她打好关系。
因此她一口一个“姐姐”,叫得无怨无悔。
任是她身边的婢女如何给她脸色看,她也无所谓。
踩高捧低,人之常情。
今日若是她在那太子妃之位,她身边的婢女只会做得更过分。
她绝不会因着一时意气,白白浪费这一年多才等来的机会的。
温凝真的挺佩服赵惜芷的。
上辈子缠了裴宥好几年,一直到庆宣元年,即便她爹功绩累累,也被裴宥毫不犹豫地调离京城。
这辈子居然和上辈子一模一样。
不,比上辈子更甚。
上辈子裴宥一直未娶妻,她至少有个盼头。
这辈子裴宥娶妻都三年了,她还等着呢?
只是她这路……
温凝瞥一眼她那与自己像极了的一身装扮。
走得有点歪。
她愿意跟着,温凝也无所谓,那就跟着呗!
倒是裴宥,不知与慧善大师讨论如何高深的问题去了,早上就去的禅房,一直到傍晚时分,还未见人出来。
早知她就听他的,让徒白带她去酒坊玩一玩了。
温凝百无聊赖地坐在凉亭里,茶水吧,太医说过要少喝,她一口都没沾。
原本想凑热闹,去前方那小河放祈愿灯,菱兰说什么都不让。
人多手杂,河边也的确有些危险。
温凝便只能托着腮看那边人头攒动,灯烛流淌在河里,像是一条移动的光带。
还怪好看的。
一直到了夜幕笼罩,河边放灯的人群都要散了,菱兰提议要不去外头的马车里等。
温凝想了想:“再等等吧。”
都这个时辰了,再怎么都该出来了。
话音刚落,就见灯影摇曳中,一个熟悉的身影稳步而来。
又又!
若不是在外面,温凝又要开心地扑上去了。
裴宥浑身清隽,山间的灯烛映照下,面色微暖,眼底亦如河中的花灯一般,流动着熹微的光。
“你怎去了这么久?”
温凝抬脚便要过去,菱兰不住地在后头提醒她慢一些,她才缓住了步子。
却也无需她走得多快,裴宥三两步已到了她身前。
“去放灯?”他过来便牵住她的手。
温凝双眼一亮,见他负在背后的那只手上拎着一盏莲花灯。
“走走走!”
裴宥开口,菱兰总不会再拦了。
河道并不宽,说是“溪”或许更为确切,是慈恩寺特地凿来供香客放生、祈愿用的。
每每这种人多的日子,都会有人特意逗留到夜晚,放灯祈愿。
今日也不知具体到了什么时辰,河岸边已经没多少人了,先前放下的灯,也早已顺着水流漂向山下。
温凝敏锐地嗅到裴宥身上有淡淡的佛门熏香味儿,但她刚刚那么一问,他未答,她便也没再追问。
只火折子亮起来时,她瞅见他的脸。
眸光清亮,面色和煦。
近来他太过寡淡,好像许久不曾见过他这副模样了。
火折子点亮了莲花灯。
“若是男孩,便唤阿秋,若是女孩,便唤千千罢。”他的声音亦是和煦的,“正经名字,大抵轮不到我来取。”
温凝愣了一下才反应到裴宥在说什么。
这还是他第一次谈及孩子的名字。
“不喜欢?”裴宥扬眉。
温凝一下子回过神来。
不是。
无论男孩儿还是女孩儿,东宫的第一个孩子,多半是嘉和帝赐名没错。
可这小名怎么回事?
阿秋?千千?
秋千?!
温凝一张脸不期然就红了。
“你还真是……”不知羞!
裴宥再次扬眉。
真是怎样?
算了。
佛门清净地,不说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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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凝瞪他一眼,看回莲花灯时,又是笑吟吟。
就愿他们的小秋千,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地出生罢。
倾身将花灯往河里放。
水都未沾到呢,灯被人接过去:“我来。”
一边放灯一边冷声道:“兔崽子,敢折磨你娘亲,出来你便晓得了。”
温凝:“……”
不过……
裴宥好像,和之前有些不一样?
说不上具体哪里不一样,就像是,现在才终于接受他们即将要有个孩子一样。
“走罢。”目送花灯远去,裴宥拉着温凝的手起身。
“等了很久?没去后山厢房歇一歇?”
“午后便歇过了,也没有很久啦,在厢房便睡了两个时辰。”
“冷不冷?”
“不冷,饿了!我们待会儿吃什么?”
“进城再吃?”
“要不还是斋膳罢,进城酒楼该打烊了。”
“令人提前回去让膳房准备着便是。连吃两顿斋膳,兔崽子该闹了。”
“那便随你安排罢!”
两人拉着手,低声浅语,一路往慈恩寺门口走去。
姿态太过亲昵,氛围太过平和,以至于一直跟在后面的赵惜芷几乎要怀疑,前面的不是东宫的太子与太子妃,而只是一对再平凡不过的普通夫妻。
错觉而已。
东宫里,怎么可能有什么普通夫妻?
赵惜芷攥紧了拳头,拿指甲用力地抠着手心。
守了这么久的机会,怎么可能就此放弃?
于是就在二人即将踏出寺门时,她放软了嗓音,拉出一个笑容:“温姐姐!”
温凝看到裴宥就完完全全将赵惜芷抛之脑后了,这会儿听到她的声音,浑身一个激灵。
裴宥的脚步亦是一顿。
“温姐姐,夜深露重,妹妹马车内备有披风,是否需要给姐姐拿一件?”
赵惜芷快步上前。
又是菱兰第一个挡在前面:“不必了,我家夫人有的是。”
赵惜芷在意的可不是温凝要不要她的披风,在意的是太子殿下是否注意到她的存在。
她已经感觉到了。
那道眼神落在自己身上,正在细细打量,并未挪开。
还未抬头,赵惜芷的脸已经红了。
温凝也看到裴宥正在瞧赵惜芷。
黑色的眸子望着她,并不似平日里见着外人时那般凉薄疏离。
喂,不是真换了副装扮就对人感兴趣了吧?!
“你表妹?”裴宥突然问她,“还是堂妹?”
温凝:“?”
“不然为何喊你作姐姐?”
温凝:“……”
这这这是赵惜芷啊?你那脑子那么好使,不记得了吗?!
赵惜芷觉得可能天太黑,她又将头埋得太低了,才让人瞧不清脸。
忙将脑袋抬起来一些。
可心跳得厉害,一时竟不知该如何称呼,如何行礼。
裴宥却没看她的脸,而是将眼神落在她一身绿色纱裙上。
“你将多年前的旧衣裳送给表妹了?”看向温凝,“未免失礼。”
“回去给你涨月例,要送便送些新衣裳。”
拉着温凝转身。
温凝一脸懵地被他拉着向前,回头,见一句话都未能说出来的赵惜芷,胀得满脸通红。
再抬头,裴宥唇线下压,一脸不悦。
分明是认出来了嘛。
忍不住“噗嗤”一声。
又会演又能杀。
还得是你啊又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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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东宫日常:小公子还是小女郎?
太子妃有孕的消息传出去,长安街又热闹了一阵子。
皇宫里源源不断的赏赐,流水般地往东宫里送。
连带着温府,都得了厚赏。
温凝料到嘉和帝会高兴,却想不到是如此阵仗。
裴宥倒是反应淡淡。
尽管如今他会喊上一声“父皇”“母后”,他与嘉和帝和皇后之间,似乎并未比从前更加亲厚。
大抵他这人,命中亲缘就是浅薄的罢。
有孕的消息放出去后,温凝谴了人去接王氏夫妇。
其实她从雁门关回东宫后,已经谴人去接过一次。
可那时裴宥原是太子的消息早已传遍全国,不知是否担心自己给裴宥惹麻烦,拒绝了来京的提议。
这次温凝只让去接的人带了一句话:“太子妃想念夫人的汤了。”
果然,半月有余,便收到消息,说已经携夫妇二人返京。
温凝又是开心又是激动。
嘉和十四年至今,四年光阴。
当年送王氏夫妇走的时候,可是打死都想不到如今的局面。
七月时,温凝的肚子终于稍微有了那么一丢丢的幅度,虽然看起来……还是有些像胖出来的。
七月十八,温凝可牢牢记得这个日子。
嘉和十八年七月十八,是她与裴宥成亲三年整的日子,也是当初成亲前,约定好和离的日子。
这日温凝特地歪在藤椅中等裴宥回来。
见人第一句话就是:“不是说和离的吗?走啊,看好该去哪个衙门了吗?”
裴宥站在院落里,夏日的衣裳,穿得淡薄,更显身姿挺拔,略一扬眉:“离,怎么不离?你同我去。”
他近来一日比一日回得早,正是衙门还未下值的时辰。
天气热,温凝现在又被全方位看管,又有许久没出门了。
见裴宥要带她出门,兴冲冲就往外去。
裴宥也没干别的。
就带她去长安街吃了一碗冰。
呜呜呜大热的天,她原是不怕热的体质,也不知是否有孕的原因,整日像在火炉里一样。
可整个东宫,没人敢给她吃一口冰。
别说冰了,连一口凉水都不许她喝。
“还离吗?”
裴宥敲着她吃空的碗。
温凝神清气爽地咧嘴:“不离了不离了。”
离了可就再也找不到对她这样好的夫君了!
七月底,王氏夫妇终于抵京。
裴宥直接将人接进东宫,就住紧挨着揽华殿的一处宫殿。
多年不见,王夫人还是那样温柔貌美,一见着二人就湿了眼眶。王福的发须倒是白了许多,见人便打算行礼,被裴宥一把拉了起来。
接着裴宥与王福去了书房,温凝则将王夫人带到揽华殿。
“原来你们定居江南,是他安排的?”
温凝也是此时才知晓,裴宥竟早知王氏夫妇并未葬身火海,甚至早就找到他们的下落。
难怪当初她同他说这件事,他丝毫不意外。
王夫人见温凝意外的模样,担心给二人添了枝节:“这孩子向来心思深,有什么话不喜与人多说,若瞒着你,你莫要怪他。”
温凝摇摇头。
哪来什么怪不怪的。
从前的裴宥没有理由与她说这一茬啊。
即便后来二人心意相通了,也没必要刨根挖底似的,将所有旧事都抖落得那么清楚。
他早知此事,少受了那许久的煎熬,她高兴还来不及呢。
王氏夫妇来了,东宫突然多了一丝温情。
王夫人真来给她做汤的似的,隔三差五不重样地给她送。
温凝真不敢多吃了。
这才几个月呢,肚子没见怎么长大,自己先圆滚滚的了,裴宥都不掐她的腰,改掐她的脸了。
有了王夫人相陪,两人一道做针线活儿,不仅进度快了许多,一边做一边聊着裴宥幼时的趣事,揽华殿整日欢声笑语的。
八月,又传来一件喜事。
何鸾也有孕了。
得到消息的第二日,温凝便急急催着裴宥同她一道回温府。
这下可再好不过了,当初两人成亲是前后脚,如今生孩子也隔不了两个月。
唯一可惜的是……
“还以为届时可以要嫂嫂给我接生。”温凝最信得过的,当然是何鸾的医术,“看样子是不成了。”
“我看诊还可,接生其实不太有经验。”何鸾倒不觉有憾,“阿凝放心,到时我会进产房看着你。”
“说起来我有另一项倒是擅长的。”
裴宥和温庭春及两位哥哥一起,东厢房中只有温凝与何鸾二人。
何鸾轻轻凑到温凝耳边道:“我摸男女极准,要不要我提前给你摸摸看?”
毕竟隔着一层肚皮,一般大夫不会轻言男女的,何鸾在外看诊也从来不说。
但她会记下结论,事后再看自己的准头。
就没有失手过。
温凝还真心动了一下。
但也就那么一下下而已。
“算了,无论是男是女,东西我都备全了,留个惊喜罢!”
是男是女她和裴宥都会喜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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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到八月里,温凝的身孕也将近五个月了,肚子凸起的幅度比从前明显得多。
更关键的,她偶尔能感觉到那个小生命在动。
像羽毛一般,轻轻地挠过来,又挠过去。
第一次温凝还以为是自己的错觉,可第二次,她按捺不住朝桌案前的裴宥大喊:“裴宥裴宥!他……他在动!”
除非有要事,裴宥都不去议事堂了,大多时候在揽华殿陪她。
闻言愣了愣:“他还会动?”
“当然会动,他又不是块石头!”
难得裴宥居然也有不懂的时候,温凝又道:“据闻我们说的话,他也能听见呢!”
裴宥扬眉,放下书卷,到她身边蹲下身子。
直接敲了敲她的肚皮:“兔崽子,动一个你爹看看。”
温凝:“……”
一脚踹开了他。
八月没过几日,入秋了,京城终于渐渐变得凉爽。
这日,段如霜特地来看她。
京中的生意早就全盘交给她,这辈子没了宣平之乱,段如霜更是经营得风生水起。
不过此次前来,段如霜倒是没聊生意上的事儿,而是难得提及温祁。
“温姐姐,二公子向我求亲了。”
她那么清清淡淡的一句,却是惊得温凝猛然坐起身,险些扯到肚子。
“求亲?他还会求亲?如何求的?!”
段如霜并不扭捏:“他问我愿不愿意嫁他,我未答话,第二日,他便托媒人上门,找我娘提亲了。”
“然后呢?!”
“我娘还在问我的想法。”
“那你的想法呢?”
虽是入秋了,白日里阳光仍旧有些烈,两人在凉亭中。
温凝原是半躺在藤椅中,此刻正襟危坐,段如霜本就坐在石椅上,此刻托腮叹气。
“温姐姐,老实与你说,最初那几个月的患得患失之后,我觉得情爱之事甚是麻烦,远不如做生意来得洒脱痛快。”
“可上次二公子受伤,我又知晓,我到底是在意他的。”
“如今我竟同温姐姐此前那般,有些左右为难。”
如霜妹妹也会有纠结犹豫的时候么?
温凝正要开口安慰,段如霜又道:“其实比起男女之情,我更在意与温姐姐之间的情谊。”
“二公子毕竟是你哥哥,温姐姐,若我与二公子不成,你可会对我心怀芥蒂?”
“当然不会。”温凝几乎是毫不犹豫就道,“他是他,我是我,本就是我与你结识在先,他讨不到你,也定然是他不够好,配不上我如霜妹妹。”
段如霜一笑,清透的眼底竟隐有泪光。
“我知道了。温姐姐,你好生养胎,外面的事情交给我便可。”
段如霜走后,温凝心中还是有些惆怅的。
照她话里的意思,恐怕是要拒绝温祁了。
她可怜的二哥哥,怕不是要熬成老男人了。
晚上温凝将这一茬说给裴宥听,裴宥悠悠喝了口茶:“那倒未必。”
“如果不是想要拒绝,如霜妹妹何必特地跑来那样问我一问?”
裴宥也不反驳,只道:“你未免小看你二哥。”
结果还真叫裴宥说中了。
没几日,温府传来消息,说二公子议亲了,对象正是已经在京中小有名气,曾经的段家庶女,段如霜。
温凝突然意识到,段如霜说的可能不是当下会拒绝温祁。
而是她应是应了,但若过得不顺畅,便会和离罢?
她那么通透的姑娘,不是会被世俗眼光束缚的人。
何鸾有孕,温凝有孕,温祁又在议亲,温府算得上三喜临门了。
温祁也要娶妻了,温庭春不舍得占用温凝的闺房,决意再次将温府扩建。
温凝听到这消息的当夜,就让人去将何鸾接了过来。
既要扩建,定是东厢扩建,那么吵闹,哪里适合孕妇歇息?
咳……好罢,借口而已。
她就是待得闷了,想要东宫再热闹些罢了。
既将何鸾接过来,温凝给段如霜写了信,邀她来同住。
段如霜一如既往地不扭捏,当日便收了行装过来,一并住进揽华殿。
好姐妹都来了,某人就显得有些碍眼了。
温凝也不知裴宥那脑子最近又在琢磨些什么,自慈恩寺回来,从无事不出东宫,到无事不出揽华殿,又成了那个黏人精。
前阵子还问她想去哪里玩耍,打算带她出门。
“你就去住偏殿呗。”
裴宥那日正好去了一趟议事堂,一回来,窝里已经没他的位置了。
温凝将他拦在揽华殿的大门口,一脸的理所当然:“反正你又不是没住过。”
他还真没住过。
“温凝,你这是要抛夫弃……”扫了一眼温凝的肚子,将那个“子”字咽了下去。
“子”在她身上揣着呢,想弃也弃不了啊。
“哎呀也就小住几日,你趁着这几日将手头的事情忙完,好带我出去玩儿!”
温凝将人推着往外走。
裴宥拂开她的手,又是一脸看负心汉的表情。
温凝扯扯他的袖子眨眨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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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才松口:“至多三日。”
高贵冷艳地一甩袖,带着顾飞走了。
哈,三日?
他堂堂太子殿下,还能拉下脸赶客人走不成?!
温凝压根没将他的话放在心上,姐妹们一起在揽华殿说说笑笑,玩玩闹闹,别提多开心了。
“如今你腹中的小殿下也就……”
三个姑娘两个孕妇,聊起来自然句句离不开孩子,何鸾拿两手比划了一下,“这么大罢。”
温凝瞪大眼:“这么小?!”
段如霜作证:“我从前见家中姨娘的孩子,刚出生也就很小,跟小猫儿似的。”
温凝悲痛欲绝地抚上小腹。
所以……她这多出来的,果然都是吃出来的吗?!
何鸾和段如霜齐齐盯着她的确看来有些显眼的肚子。
不过太子殿下那般宠着,孕期丰腴些也没什么稀奇的。
“说起来你真不好奇是男是女?”何鸾道,“我的月份还小,你这月份,我定能摸出来了。”
温凝摇头,还没开口,何鸾又道:“你不好奇我却好奇,不如你让我摸一摸,我不告知你,只告知如霜妹妹,届时看我摸得准不准。”
“真能摸出来?”段如霜好奇道,“不若我们打个赌,你若准了,我替你理一个月如意药坊的账簿!”
近来温凝和段如霜琢磨着将药坊转给何鸾算了。
二人一对药理不通,二对经营药坊不感兴趣,药坊如今的生意,也全靠何鸾看诊的口碑。
只何鸾对经营一事一窍不通,见着账簿就头疼。
“当真?”何鸾眼睛都亮了,转而看温凝,“阿凝,如何?!”
两人赌约都上来了,温凝大方地伸出手腕:“也不用瞒我了,我也来看看准不准。”
三人本在矮榻上,收走了茶桌,各坐一角,悠闲地打着叶子牌。
温凝伸出手腕,自然就将手上的牌覆着放下了。
何鸾亦放下手中的牌,拿上她的脉。
段如霜在药坊时从来不看何鸾问诊,这会儿却是真好奇,也将手中的牌放下,眼都不眨地看何鸾拿脉。
何鸾先拿的右手,闭着眼沉息片刻,唇角上扬,面露笃定。
“如何?摸出来了?小公子还是小女郎?”段如霜比温凝还着急。
何鸾却不说话,示意温凝伸出另一只手。
何鸾为求稳妥的时候,就会两只手的脉都拿一拿。
上次让她看看她的身子是否有不孕之症时,她也是如此。
温凝又伸出左手。
何鸾再次阖目。
时辰一息一息的,突然变得慢起来。
何鸾这次的脉拿得比刚刚久,且并未露出笑容,而是“咦”了一声。
温凝一颗心一下子提起来。
该不会有什么问题吧?
应该不会,章太医每日来拿脉,也未说有什么问题。
“再来。”何鸾放下她的左手,又重新拿起她的右手。
刚刚还安慰自己不会有事,可温凝还是止不住地心跳快起来。
偏偏这次何鸾拿脉的时间更久,拿完右手又拿了一次左手。
段如霜都有些按捺不住了:“快些快些,别卖关子了。”
她都知道平日何鸾拿脉不会这样久。
又过了一会儿,何鸾才终于放下温凝的手腕,睁开眼。
“如何?!”温凝和段如霜异口同声。
何鸾却有些神色难辨。
她看了眼温凝,又看了眼她的肚子,再看了眼段如霜,又看回一眼温凝的肚子。
“你们说,有没有可能……”
何鸾到底年轻,看诊过的孕妇其实并没有那么多,一时竟也有些怀疑自己。
少见地诺诺道:“小公子和小女郎,都在阿凝肚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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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东宫日常:又情话精附体了
两只兔崽子?
温凝有些不可思议。
何鸾也不敢确定,她还不曾摸过这样的脉:“待我回去再翻翻医书。”
“温姐姐,东宫不是有太医吗?太医没说过什么吗?”段如霜见二人一个惊诧,一个犹疑的模样,开口道。
何鸾摇头:“阿凝的月份比我是要大一些,但也才五个月,太医即便摸出来,没有万全把握,定不敢多言的。”
一个不慎,那可是欺君之罪。
“管它一个两个呢,反正我东西都备齐了。”
温凝坦然得很:“还有几个月呢,大不了再多置办一些。”
何鸾点头:“若是双生,再过一两个月,太医院定会提前知会的。不过……”
温凝见她蹙了下眉:“不过什么?”
“没什么,日后再说。”何鸾摇头。
三人没再纠结这件事。
总归一个是喜,两个是喜上加喜,还不用遭两次罪,温凝觉得再好不过了!
温凝原打算留何鸾和段如霜至少住个十天半月,哪知才逍遥了三日,第四日时,温阑亲自上门来接人了。
原话是这样的:“太子殿下怜我夫妻二人分居两处,拨了朱雀街上一处宅院给我二人暂住,走罢,阿鸾。”
何鸾最是听温阑的话,当即收了行装跟着他走了。
段如霜呢,又最是会察言观色,一听是裴宥安排的,马上说天气转凉,担心她娘的身子不好,跟着收拾行装走了。
三日,他说三日还真就三日!
温凝气得想要同他吵一架,如此小气,从前吃男子的醋也便算了,如今是连女子的醋也要吃了?!
裴宥丝毫不觉自己有错的模样:“望归山的枫叶红了,我在枫林中置了一处宅子,你去不去?”
“又是宅子!就你宅子多!全京城的宅子你想要都能到手,跑到枫林里去置什么宅子?!”
温凝还处于怒火中,裴宥说什么她都想怼回去。
“再过几日红枫该落了,你不想去看?”
“不想去!京城哪里看不到红枫,为何偏要跑到望归山去看?”
“我将手头的事务都处理完了。”
“处理完就处理完了呗,你闲了就容不得我安生!”
“我想同你去望归山住一段时日。”
“望归山有什么好住的,望归庄都不在了,我们住哪儿?!住山洞里吗?!”
等等……
温凝的理智稍稍回笼。
裴宥的意思是,他处理完了手头的事务,在望归山置好了宅子,打算带她去山上住一段时日?
那那那……那还是可以的!
“我们何时出发?”变脸不过一息,温凝马上双眼闪亮地看着裴宥。
-
京城才是初秋,望归山上却是秋意正浓。
红枫果然正盛,裴宥说的宅子,也果然在枫林中。
温凝都要怀疑这“宅子”,是他临时令人修建的。
居然是一栋别有意境的木屋。
屋子不大,却也不小,屋前庭院,屋后几间房,正好容带来的几个随从和太医居住。
除了这木屋,附近荒无人烟,避世隐居似的。
若是没有肚子里的崽子,与裴宥二人单独来此腻歪一段时日,倒是不错。
可月份渐大,到底不敢那么洒脱,温凝觉着,除了凉快些,其实与在东宫没有太大差别。
不过几日之后,她便品出其中趣味。
和东宫还是不一样的!
每日裴宥都带她出门,望归山景致本就好,两人携手在外走一走,这种天气,别提多清爽。
裴宥还带她去捉兔子。
记忆中的少年带她抓兔子,真的是很久远的事情了。
可他依旧擅长得很。
黑的,灰的,白的,没多少时日,前院都快成兔棚了。
除了兔子,他们还逮些别的小动物,虽大多都放生了,温凝还是觉得有趣极了。
白日出门玩耍,夜晚,山间有堪比漠北的星空。
“我给你绣的那幅星空图呢?”
这荒无人烟的地方,都无需爬上屋顶,就能仰视整个星空。
木屋的前院设了藤架,温凝躺在裴宥的腿上,望着天上最亮的那颗星。
“藏起来了。”裴宥声色淡淡。
“藏起来做什么?”
“不止你的东西,你的人……”裴宥垂眸望她,“我亦想藏起来。”
温凝学着他近来掐她的模样,伸手掐他的脸:“我这不就是被你藏起来了?”
“你东宫真无要事了?”
温凝心中还是有些不踏实。
他们都在这望归山待了半个月了,他居然还没有回去的打算。
就算他此前再勤勉,也不可能这么久都无事需他处理的。
“我的要事不就是你?”
温凝:“……”
又情话精附体了。
“我与你说正经的。”温凝的肚子又大了许多,已经无法平躺,只能侧躺了,歪着脑袋也只看到他刀削似的下巴,“裴宥,你脑子里是不是又在琢磨些什么?”
“还能琢磨什么?”
藤架上挂了一盏灯,裴宥一低头,正好照亮他的侧脸:“怎地?知你孕期不好受,想让你过得快活些,兔崽子长得更好些,还有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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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凝咂咂嘴。
倒也是。
到这山林里来,有时候都险些忘记自己还怀着几个月的身孕。
裴宥都这么说了,温凝也便不再追问,跟着裴宥继续过着没心没肺的日子。
山林里的小动物捉得腻歪了,就去下面的天山池捉鱼。
枫林的叶子掉光了,便去到山脚赏银杏。
偶尔下雨,上午泛舟湖上,上午乘着马车往山上赶,看到山尖顶上覆盖的白雪。
若说她带着菱兰游山玩水那半年是温凝两辈子最自由的时候,那这段时日,温凝觉着,是自己两辈子以来,最最快活的时候。
木屋里的东西越来越多,甚至搬了许多暖炉上来,裴宥久久没有下山的迹象,让温凝一度以为他们要在这里待到生产前夕。
直到有一日,章太医单独将裴宥叫开,也不知说了些什么,回来之后裴宥的面色就不太好看。
当日下午,京城里赶来好几位太医,轮流给温凝拿脉。
阵仗太大,闹得温凝心惊胆战。
最后是何鸾的父亲,太医院院正跪在地上回禀:“殿下,据臣等多年经验,娘娘此胎九成是双生,臣等恭喜殿下!”
原来是这个事儿啊……
上次何鸾说过之后,温凝并没有对裴宥提及。
毕竟何鸾自己都不确定,太医院那边有诊断,自会再与裴宥说。
温凝的第一反应是……何鸾的双生说准了,那她肚子里的,是不是也如她所言,会是一儿一女?!
她开心得马上要叫赏,拉拉裴宥的袖子,却见他抿着唇,面色白得厉害。
当日,他们便收拾行装,回了东宫。
“喜上加喜的事儿,你这么严肃做什么?”
尚在马车上,温凝便忍不住道。
裴宥自从太医那里听到消息,便一直沉着脸,闹得何院正说完那句“恭喜”都颇有些尴尬。
听到温凝的话,他的眼眸才动了动,看了她的肚子一眼,眼神落在她脸上。
温凝蹙眉:“我不喜欢你这样。”
她置着气道:“我不喜欢你将什么都闷在心里,你在想什么,为何不能与我说。”
裴宥的眉头亦蹙了蹙,半晌,叹口气,握住她的手。
“温凝,双生危险,你叫我如何能全然地宽心?”
双生危险吗?
温凝活了两辈子,连孕妇都没接触过几个,对这生产之事的确不太懂。
“那……这不是马上回东宫了吗,那么多太医,没事的。”
温凝回握住裴宥的手。
裴垂下眼睫,极淡地“嗯”了一声。
温凝本是真觉得“没事的”,太医院里都是大胤的医术大拿,连院正都来给她看诊了,再大的问题也不该是问题了罢?
可东宫接下来的变化,又让她觉得,难道是她的心太大了?
首先当然是新添了几位太医。
可何院正坐镇还不够,宫中又陆续进驻了一些民间的大夫、稳婆。
温凝都不能细算,算下来就是自己生产那日乌压压满屋子都是大夫、稳婆,简直……
都不想生了。
其次是东宫的宫人,也新添了两倍之多。
太医说双生到了孕晚期易有一些并发症,对她的饮食和日常活动,都严格把控。
她的一举一动,喝的一口水吃的一粒米,都有人盯着。
当然,变化最大的,是裴宥。
裴宥肉眼可见地变得焦虑。
人既回了东宫,难免会有事务找到他头上。
他至多半个时辰便要回来一次,看她一眼,再重新去议事堂。
有一日大约是有些繁忙,他一个上午,来来回回跑足了五趟。
白日里放不宽心,夜晚也睡不好觉。
温凝肚子越大,起夜如厕的次数便越多,几乎每次醒来,就见裴宥也正好睁眼瞧着她。
如此地紧张,闹得温凝都怀疑自己,难道她是要必死无疑了?!
她若真死了,裴宥的确……会伤心罢。
那她……给他留点念想?
绣十几个香囊,每年一个地备着?
温凝真开始绣了,有时候绣着绣着觉得裴宥日后就靠这些睹物思人,恨不得再掉两滴眼泪。
绣到第三个的时候,温凝忍无可忍地扔了绣绷。
都闹的什么事儿?!
明明挺开心的一件事情,弄得整个东宫人心惶惶。
菱兰看她都跟看泥人儿似的,碰都不敢碰她。
当夜,到底耐着性子劝了裴宥几句。
“嫂嫂上次说我肚子里的,可能是一个男孩儿,一个女孩儿呢。一次儿女双全,多好啊,旁人羡慕都羡慕不来的。”
“如今东宫被你安排得滴水不漏,没什么可担心的,若还是出事,那就是我的命。”
“可是裴宥,我重活一辈子,难道就是为了死在生孩子的路上?”
“善恶有报,我做了那么多好事,菩萨会看到的。”
温凝是真这样想的。
她多活这一世,连丛树都能阴差阳错地囤到,难道轮到生孩子,就那么倒霉?
老天爷不会那么狠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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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任她怎么说,裴宥也只淡淡应着。
事情的转机是在一个夜晚。
两人照旧一坐一躺,温凝在准备入睡,裴宥在床上看书。
只是那书的内容,早都变成了医书。
温凝其实早就能很明显地感觉到胎动了,可这一次,她亲眼看着自己的衣裳都跟着一起动了动。
将手放在肚皮上,没一会儿,也不知是小手还是小脚,蹭地划了过去。
“裴宥裴宥!”温凝激动坏了,拉着裴宥的手往自己肚皮上放。
过了一会儿,又是蹭地一下——
温凝见着裴宥的眼睫猛地颤了颤。
“他在动。”像是怕吵到人,温凝声音极轻地说道。
“还有一个在这边。”两个孩子常动的地方温凝已经很清楚了,拉着裴宥的手往另一边放,“不过他这会儿应该在睡觉。”
“诶他也动了!他踢到你的手了是不是?”
温凝眸底闪着灼亮的光,裴宥抬眸,亦溢着浅浅笑意。
温凝愣了愣,她好像有许久,没有见到裴宥这样轻松的表情了。
裴宥迎上她的视线,亦是一个怔愣,不期然那双清寂的眼红了一圈,倾身拥住她。
这之后裴宥终于正常起来。
如常处理事务,如常陪她用膳散步,如常听太医每日问诊。
宫中那许多大夫和稳婆也打发了,只各留了一两个处理双生经验较为丰富的。
见他面色缓和了,揽华殿上上下下也渐渐恢复之前的生机和喜庆。
日子一天天地过,天气渐冷,温凝的身子也越发地沉,七个月时,就赶上普通孕妇足月的模样。
到了八个月,温凝的肚皮上开了一层花,气得她晚膳都没用。
“待他们出来,一人揍一顿便是,同自己过不去做什么?”
“与他们有何关系?不都是你的错?!”
“如何是我的错了?”话刚出口,裴宥又马上道,“是是是,为夫的错,不该一次播两粒种。”
温凝狠狠踹他一脚:“我饿了,我要吃面条,你亲自做的那种!”
还是在木屋居住时,温凝才知晓裴宥居然还会下厨。
做出来的味道令人咋舌。
不到九个月,太医便让温凝减少活动。
说双生大抵怀不到足月,可能多待一日是一日,出来得太早,孩子易体弱。
温凝听着,恨不得躺在床上不下地了。
但那一日,还是来得那样猝不及防。
那是一日夜半,外头的雪下得绵密无声,温凝一觉醒来,屋子里照常留着灯,裴宥照常睡在她身侧。
一切如常,可又好像哪里不一样。
她早就翻身都有些困难,捧着肚子动了动,才觉不对劲。
慌忙地推了推身侧的人:“裴宥,好像……有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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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东宫日常:说好的儿女双全呢?!
整个东宫人仰马翻。
子时刚过,揽华殿里传出动静。
此前太医便说过太子妃的身子会提前生产,但具体何时生产,不能按常规产妇的日子推。
因此揽华殿的偏殿便住了守夜的太医,往常到了夜晚会退去的宫人们也都轮番值守。
殿内铃声响了不过片刻,揽华殿马上灯火通明。
随即,整个东宫灯火通明。
东宫里准备着的太医、大夫、稳婆,全都去了揽华殿。
因着温凝事先吩咐过,她生产时何鸾要在场的,另有人马不停蹄去了温府找人。
温府得了消息,来的自然不止何鸾一人,温阑温祁温庭春,一个不落。
而东宫如此大的动静,皇宫又怎会没有消息?
嘉和帝夜半惊醒,当即要携谢南栀一并去东宫,是一旁的范曾拦住了他。
东宫本就忙乱,陛下亲临,只会乱上加乱,还令当差的人心惊胆战,有个差错便不好了。
嘉和帝到底按捺住了,令范曾去国公府报信。
他和皇后不去,让容华和国公去他才放心。
于是半个时辰不到,偌大的揽华殿,挤得满满当当。
揽华殿的宫人,东宫其他殿的宫人,温府的人,国公府的人,为免碍着里头的事儿,全都在殿外的庭院里等着。
“太子呢?”容华最是急躁,“里面情况如何?太子什么时候进去的?”
马上有揽华殿的宫人答道:“回长公主,娘娘发作后殿下便一直在内,不曾外出。娘娘羊水先破,已经送了几碗催产的汤药进去,未得殿下允准,其他人等不得入内,因此娘娘现下是何情况奴婢等人不得而知。”
“一直在内?”
容华蹙眉,一句“成何体统”就要脱口而出,被旁边的裴国公撞了撞手臂。
年轻夫妻,情正浓时,哪来那么多规矩可讲?
容华心虚地抿了唇。
当年她生裴湛,裴国公亦陪在产房内。
不得不说,单单站在女子的角度,心下是熨帖的。
温凝原先想得好好的。
生产的时候,要洒洒脱脱的,不叫任何人瞧见她狼狈的模样。
尤其是裴宥。
他若想在房中,她定要赶他出去的。
可事情真到了眼前,她怕得不行。
为何她与旁人不一样?
她没见过人生产,可总听人提及过,看过那么多话本子,也见过不少描述。
一般都是先腹痛,快的一两个时辰,甚至半个时辰,慢的生个两三日的都有。
可她身下有水,却是没有腹痛的。
裴宥看了那么多医书,大抵是懂的。
原想问问他,可一抬头,他一张脸白得一丝血色都无,连唇色都是白的。
他看起来比她还怕。
她本想安慰裴宥几句,可到底什么话都没说出来。
反倒是裴宥摸了摸她的发:“没事。”
不一会儿太医赶来,摸了脉问了情况,却没当着她的面回禀,而是被裴宥带着去了外殿。
又过了一阵子,宫女端来一碗又一碗的汤药。
裴宥仍是说着“没事”,“乖,将药喝过就好了。”
温凝自然是乖的,一口气将所有汤药喝了个干净。
半个时辰之后,终于开始一阵阵地腹痛。
这下与温凝熟悉的流程一样,她心中反倒安定下来。
瞅着裴宥的面色亦缓和了许多,她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同他说话。
什么孩子们的衣裳在哪里,她又多绣的那个平安福在哪里;孩子出生后莫要第一时间抱去奶娘那里,抱来她看看,在她怀里躺一躺;这些日子东宫人人提着一口气办差,她若睡着,莫要忘记各个打赏一番;
还有,最重要的,若她生下真是一男一女,不许叫“阿秋”和“千千”!
温凝原先也想着,她虽怕疼,可到底是个太子妃,房中那么多人,她再疼,也不能失了仪态。
可她也记不得什么时候开始,她与裴宥说不下去话,疼得眼泪直往下掉。
稳婆过来撑开她的腿,她实在觉得羞耻,才想起赶裴宥走。
“你别看。”她的声音都要不成调了。
裴宥握着她的手,亲她的眼泪:“我不看,我只看你。”
再后来,温凝也不知过了多久,她的意识都要迷糊了,就如同话本子里曾经看过的那样,耳边全是叫她如何用力的声音。
就是生个孩子嘛,她可以的。
温凝觉得这大概是她两辈子最勇敢的时刻。
稳婆叫她不要喊,省些力气,她便真的咬着牙一声没吭;稳婆叫她如何提气,如何往下使力,她即便意识不太清醒了,还是将全身的力气都往那儿使。
她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这是她和裴宥的孩子呢!
裴宥孤苦的幼年使得他与人淡薄疏离,他与王氏夫妇再亲,也从来知晓他们不是他的父母;他与嘉和帝,与皇后娘娘有着至亲的血缘,可二十多年的缺失,他根本无法真正地将他们看做父母。
裴宥他其实,从来没有过亲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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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和他的孩子,将会是他真正意义上的亲人。
温凝都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做到的,痛得像要被撕裂,硬生生地撑着一口气,便听到稳婆一声惊呼,继而是“哇”地一声——
“恭喜殿下,恭喜娘娘,喜得麟儿!”
终于出来了吗?
温凝心头一松,猛地往下坠。
“娘娘,娘娘,还有一个啊!”也不知是谁在摇晃她的身体。
还有一个吗?
可是……
她好累啊。
她没力气了。
而且她真的好疼啊。
她睡一觉再生行吗?
“娘娘,醒醒!继续用力啊!”那人还掐她的人中,“小殿下已经下产道了,出不来会窒息的啊!”
温凝觉得自己在水里,全身都是湿淋淋的,外面的声音也仿佛从另外一个世界传来。
她身上太疼了,以至于掐人中那点力度对她而言,蚊子叮了一口似的。
“殿下!得想办法让娘娘清醒过来啊,否则……否则这腹中的保不住,娘娘……娘娘也……”
仍旧有模模糊糊的声音传来。
也不知是谁那么急,几乎要哭了。
接着似乎有人喊她。
温凝。
温凝。
温凝。
一声又一声。
她想睁眼来着,可那双眼皮似有千斤重,无论如何都睁不开。
她往水里越沉越深,眼前越来越黑,耳边的声音也越来越远。
直至一丝光都感觉不到,一响声音都听不见。
真舒服呀。
让她好生歇息歇息罢。
可意识飘散的尽头,眼前突然泅出一副画面。
天空下着细雨,雨丝如针落。
焦黑的院落和屋子,依稀能瞧见多年前那场大火。
地上长出了鲜嫩的绿草,那棵银杏却已被烧得了无生机。
裴宥坐在树旁的坟边喝酒。
细雨一丝一缕地落在他身上,轻而易举地令他乌黑的发贴了几缕在脸颊。
他浑然未觉。
只一口又一口地饮着酒,面色苍白,眼神死寂。
温凝记得。
这是上辈子的裴宥。
嘉和帝过世后,他在长安街买了一壶酒,便到了王宅。
在王氏夫妇的墓边喝酒。
怎会又梦到这一幕?
温凝正觉奇怪,瞥到那墓。
似乎与上次梦里的不太一样?
仔细看去,上面的字清清楚楚——
“爱妻裴温氏之墓”。
什么鬼!
温凝猛地一惊,好像从那水底往上浮了一些,眼前有光了,耳边亦能听见声音了。
“你若不想醒,那便别醒罢。”
冷冷清清,寡寡淡淡的声音,再熟悉不过的声音。
“我早知你会如此无情。”他笑了笑,“好在我已做好了完全的准备。”
“温凝,在望归山,你不是问我在琢磨些什么?”
“如今也不怕同你说了,望归山那一个月,我是当此生最后一个月过的。”
“温凝,在慧善大师的禅房我便想清楚了。”
“夫妻一体,相濡以沫。你若死了,我陪着你一道便是。”
“至于已经出来的那个兔崽子,你放心,死前我会将他一并解决掉。”
“总归无父无母的孩子,活着亦是受罪。”
你你你……你疯了吗?!
温凝觉得自己又往上浮了一些,裴宥的声音也便更清晰。
“你觉得如何送那崽子上路较为合适?”
“沉水?这么冷的天,大约也不需要入水,在外冻几个时辰便断气了。”
“或者我亲自动手?瞧他比小猫仔还不如,大抵两根手指就掐死了。”
“罢了,看在是亲生的份上,让他痛快些,备酒时为他多备一盏。”
“旁的孩子出生第一口是奶水。”他又笑,“他倒也是命好,出生第一口是毒酒。”
“你敢!!!”温凝只觉一口尖锐的戾气破胸而出,猛然睁眼。
下一刻,那清寡凉薄的话语被稳婆惊喜的声音取代:“娘娘!娘娘用力啊!”
消失了的疼痛再次席卷而来。
生!
她生!
狗男人,想杀她稚子?
她要起来同他拼命!!!
就凭着这口气,温凝蓄起全身的力气——
“哇。”
“恭喜殿下!恭喜娘娘!再添麟儿!”
温凝已然脱力,被人裹入怀里。
她全身都是汗水,他却全身冰凉,拥着她的手臂几乎在微微颤抖。
“恭喜殿下,恭喜娘娘,喜得二子。”
“恭喜殿下,恭喜娘娘,两位皇孙气息有力,声音洪亮,身体康健!”
“哇哇哇……”
“殿下,娘娘需平躺歇息,您先放下娘娘罢。”
“哇哇哇……”
“小殿下的包被呢?这显然是女郎用的,如何能给小殿下?快去寻新的!”
“哇哇哇……”
“殿下,大殿下抱过来了,您瞧瞧,跟您一个模子印出来的。”
“哇哇哇……”
“哇哇哇……”
温凝耳边充斥着各种声音,她觉得她用力地拽了拽裴宥的袖子,可他的袖子似乎没动。
她大声地说了几句话,可好像并没发出声音。
直到嘈杂的声音再次远去,她的意识渐渐迷糊,她想说的话还在喉间挣扎。
喜得二子?
两位皇孙?
不是……
谁来给她说一说,是她太累听错了罢?
说好的一儿一女,儿女双全呢?!
她的小女郎,被裴宥那狗男人吓跑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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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终章一善生,万恶殁
东宫喜得二子,普天同庆,帝心大悦。
赏赐再次源源不断地送入东宫。
温凝在床上躺了好些时日,才渐渐恢复些精神气儿。
两个孩子并未被送去奶娘那边。
虽奶水有些不够,她还是坚持奶娘喂过之后,再接回揽华殿来。
揽华殿由此人来人往,变得少有的热闹。
一开始温凝还不能适应身份上的改变,看着那两个小团子觉得有些不真实。
更不知该自称“娘亲”、“母亲”,还是“母妃”。
时日久了,裴宥一口一个“娘亲”的,她便也选了这个最亲近的称呼。
两个崽子长势不错。
虽比单胎足月的早出生一个月,可一个比一个能吃。
出月子时,小毛猴似的浑身褶皱早就不见了,白白胖胖与足月儿无异。
只老二在肚中憋了那么一阵,没有老大那么好动,让温凝老担心会不会哪里憋坏了。
直到两个月时,除了喜静一些,其他都与老大无异,太医们也纷纷说一切正常,温凝才放下心来。
到了三个月,俩崽几乎同一天开始翻身,更让温凝笃定,只是性子不一样罢了。
其实除了性子不一样,这两个孩子虽一个娘胎前后脚出生的,模样也长得很不一样。
很显然老大更像裴宥,老二则长得像她。
也不知是否这个缘故,她总觉得,裴宥要偏爱老二一些。
有时两个孩子滚到一起相互踢起来,老大都哇哇哭了,他充耳未闻,老二才一瘪嘴呢,他就将人抱起来了。
为此温凝“义正严词”地说过他许多次。
若是个姑娘也便罢了,多宠着些无妨。
两个都是男孩子,虽说老大占了个“长”字,可实际相隔不到半盏茶的时辰,如此偏颇,岂不平白让兄弟二人生嫌?
三个月一过,便是两个孩子的百日宴。
自然又是京城一件大事。
温凝此前都是照着一儿一女做的准备,到底一次生了两个孩子,出了月子身子也还是有些虚,裴宥便不许她再拿针线。
倒是皇宫里送来两套衣裳。
没说是哪里来的,可温凝一看那针脚,便知出自皇后娘娘的手。
也不知裴宥看出来没有,没说穿,也没说不穿。
温凝也便当什么都没看出来,给孩子们穿了。
百日宴当天,东宫自然是热闹非凡。
满宫的官员和显贵,温凝其实有些疲于应付。
裴宥干脆称她身体尚未全然恢复,让嬷嬷抱了两个孩子同他一道待客,让温凝在揽华殿歇息。
“阿盈好乖,好香,我也想要个姑娘呜呜。”
温凝在屋子里抱着温盈不松手。
温盈是温阑和何鸾的闺女,比她那俩臭小子晚一个多月出生。
出生时她去瞧过一眼,可这两个月过去,已然大变样。
“这件事怪我。”何鸾还有些产后的浮肿,面上的笑容却是极温慈的,“我不曾拿过双生的脉象,你那时月份又尚浅,我将话说太满了。”
温凝戳戳温盈的脸颊。
嘤嘤连脸都比她家两个更加软嫩。
“没事儿,又不是不能再生。”温凝自信得很。
她都俩儿子了,第三个,不可能再是儿子了。
而且这两个儿子,裴宥可取不成什么“阿秋”“千千”的名字了。
哦,他连名字都懒得取了,成日里不是“兔崽子”就是“臭小子”。
还是嘉和帝给二人赐了名,一个“瑾”,一个“瑜”,皆为美玉。
其中“瑜”字,甚至与嘉和帝的名讳有些谐音,可见嘉和帝之宠爱。
“阿凝真想再追一个姑娘?”四下除了菱兰和何鸾的贴身丫鬟,也没旁的人,何鸾便直接问道。
“当然啊。”
她那么多衣裳鞋子都做好了呢!
而且此前没想着生男生女的时候还好,男孩儿女孩儿都无所谓。
那可几个月,她都笃定自己是儿女双全,畅想好了自家姑娘该如何娇俏,如何可人,两人将来一起绣花,一起看话本子。
可骤然告诉她,没姑娘了???
生产完那几日,她还是颇有些失望的。
后来想着再生一个,才宽下心来。
“那我同你说……”
即便只有自家婢女,何鸾还是凑到温凝耳边,压低了声音一一交代。
原来……这生男生女在床帏间,还有那么多讲究啊?
温凝掐指一算,这几日正合适。
两个崽子三个多月,若此时怀上,兄妹正好差了一年,再合适不过!
于是这日难得,温凝让奶娘将兄弟二人抱走了。
并让菱兰收拾了二人的衣物,打算让他们在奶娘那边多住几日。
裴宥很是意外。
某人有了孩子忘了爹,除了他刻意偏袒老二的时候皱着小脸一本正经地斥责他几句,已经许久没有正眼瞧他了。
做了这么久的夫妻,温凝当然知道他的喜好。
只换了身他喜爱的裙衫,两人便干柴烈火,春风一度。
温凝牢记何鸾的话,第二日,如法炮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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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裴宥这次居然熟视无睹。
见她投怀送抱,拿乔了,想要她加码?
也不是……不可以。
温凝默默去换了件更薄更露骨的衣裳。
裴宥眼都没抬,沉静地看着书。
她都拿出诚意了,再拿乔就过了啊。
温凝拿脚丫踢了踢他的小腿。
“何事?”裴宥眼神落在书卷上,一本正经。
声音都冷淡得很。
温凝“啧”了一声,直接将他的书抽走。
“你不是说我比书好看吗?”
裴宥瞟她一眼,愣了一下。
但也就那么一下,重新拿起书卷。
温凝睨着他。
罢了,为了她的闺女儿!
温凝倾身过去,直接亲了亲他的耳垂。
明显感觉他呼吸一滞,可下一息,他竟将她……推开了。
“夫人,昨日已经有过了。”
昨日有过怎么了?
“昨日吃过饭,难道今日就不吃了?”
温凝将裴宥说过的话原封不动还给他。
裴宥面不改色:“三日一次,我们后日再来。”
温凝瞪大了眼。
三日一次?不是一次三日?
她面前的该不是个假又又?!
管他的。
何鸾都说了,这几日要连着来,才更容易怀上。
温凝再次过去,竟再次被推开了。
“夫人,节制些。”
温凝抽口气。
节制?
裴宥的脑子里还有这两个字?
这样一说温凝倒是想起来,出了月子两人恢复同房,频次的确没有从前多了。
就连昨夜,他那般情潮汹涌,照从前必要折腾一整晚的。
可他一次之后便克制地没有再继续。
她还当他是顾念自己的身体,担心她尚未完全恢复。
“裴宥,你该不是不行了吧?!”温凝痛心道。
裴宥:“……”
“早与你说过,年轻的时候不能放纵,你看,报应来了吧!”
裴宥:“……”
“哎,你这才三十都不到就如此,往后这日子该怎么过哦!”
裴宥:“……”
默默放下书卷,熄灯,睡觉。
温凝:?
激将法都不管用了?
不管了,为了她的小女儿,冲鸭!
温凝直接扑了上去。
“温凝,你……”
“小又又乖,我们配合配合,再添个妹妹。”
“放手!”
“不放!”
“下去!”
“不下!你把我的小女郎吓跑了,可不得还我一个!”
“温凝,你还真是不怕死。”
“我为何要怕死?你不是想好了要去陪我?还带着崽子们一起?!”
“……”
“我就让你瞧瞧,我会不会死!”
“哼……”
-
三年后,慈恩寺。
新年的第一日,寺内香火鼎盛。
慧善大师的禅房内,仍旧是老样子。
一桌一椅,一蒲一烟,时光仿佛从未在这里流淌过。
房中对坐的二人,也并没有太大变化,只黑发男子的面色添了几分柔和,不似当年那般冷寂。
“裴施主可与当年有了不一样的想法?”慧善大师仍旧垂目捻珠。
“自然是。”裴宥声色清徐。
“一直以来,是我小瞧了她。”提起“她”,裴宥面露温色,“她远比我以为的勇敢,坚韧。她不是我羽翼下的附庸,不需要我自以为周全的保护。”
“大师,晚辈今生的圆满,不是因为我的执着,而是因着她的圆缓。”
慧善睁眼,宽慰地笑了起来。
“如此甚好,甚好啊。”
这凡尘俗世中的情情爱爱,一人执念是贪嗔痴,两相奔赴才是连理枝。
“裴施主,你我缘分已尽,不必再来找贫僧了。”
慧善重新阖目,慈眉低垂,淡然捻珠。
裴宥双手叠与额前,行下一礼:“晚辈谢大师指点迷津,愿大师福寿绵延,功德圆满。”
不多时,禅房的门被打开,脚步声远去,禅房内恢复安静。
慧善捻了一会儿佛珠,到底站起身,再次拉开了禅房的门。
年初一,每年慈恩寺最热闹的日子之一。
慧善的禅房在主殿后面,踏出房门,便看到下面青烟袅袅,人来人往。
刚刚离去的男子尚未淹没进人群,刚刚下了台阶,便有蹒跚学步的小女孩一把抱住他的大腿:“爹……爹爹,抱……”
惯来面容寡淡的人一瞬眉眼轻柔,将小姑娘抱起来。
继而两个小小的身影离弦的箭矢似的冲过来:“爹爹!”
他蹲下身,两个孩子一并笑嘻嘻地往他身上爬。
“你这次这样早?不用在禅房里思过了?”
女子笑容满面地走到他身侧,极为熟稔地接过他手里的小姑娘。
他空出手,倒也未去抱那两个一般大小的孩子,而是一左一右地牵住了二人。
朝阳正好穿过主殿的铜瓦,洒落在一家人身上。
孩子们在闹,夫妻二人在笑。
也听不清一家人在说些什么,背影渐渐淹入人群。
慧善收回同样漾起笑意的眸子,垂目:“阿弥陀佛,该是再无遗恨了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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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父,这便是您讲过的那一对奇人?”一旁的沙弥好奇问道。
慧善点头:“如此圆满,意料之外啊。”
“师父,其实徒儿还有一事不解。”沙弥望着那一对渐行渐远的璧人,“那人只求了那女子重活一世而已,为何他燃起女子给他的纸笺,也能见到前世之事呢?”
慧善一个怔愣,随即摇头失笑。
难怪会如此圆满啊。
他竟险些忘了。
“善念。”慧善道。
一善染心,万劫不朽。
沙弥仍旧一脸困惑。
慧善摇摇头:“你去禅房点一根香,若有缘,自能见到其中因果。”
沙弥抓抓脑袋,转身便进了慧善的禅房。
香引入梦,梦的是一件当事人都早已忘却的旧事。
那是嘉和十八年。
先有疫症,后有宣平之乱,百业废殆,唯有寺庙的香火尤其鼎盛。
温凝安排好了出逃雁门关的一应事宜,借口想到慈恩寺上香,再勘察一遍出京的路程。
裴宥远去蓟州在即,并未反对。
在主殿上香时,身边有两个小姑娘在祈求来世。
“求菩萨开眼,让我们重来一次吧!”
“重来一次,我们必定孝顺爹娘,照顾幼弟,让他们远离灾祸。”
还能这样求么?
温凝来上香本就是个幌子,心知自己想做的事,神佛亦帮不了什么忙。
若求来世的话……
她瞥一眼在殿外等她的裴宥。
他不信神佛,因此并不入殿。
或许是她自觉雁门关一事策划得天衣无缝,她即将要自由了,心下轻快;或许是那一瞥,阳光下的裴宥让她久违地想到当年那个初遇的少年。
从那个温暖的少年郎,到如今冷戾的裴大人。
她不知他到底经历过什么。
若有来世的话……
温凝随手抽出袖中一张纸笺,用殿中的笔沾了墨。
“途归正道,了无遗恨。”
若有来世,若能重来一次,愿他途归正道,了无遗恨罢。
温凝携纸笺在两掌间,于佛前虔诚地拜了三拜。
将纸笺投入香炉。
青烟四起,熏香馥郁。
一善生,万恶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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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谢南栀:你生来就是要做皇后的(一)
我出生在一个炎热的夏季。
据闻那年谢府的栀子花开得如云似锦,母亲喜爱不已。
父亲向来宠爱母亲,便顺着她的喜好,在我的名中嵌了一个“栀”字。
身为家中长女,亦是谢氏长女,我有记忆的第一件事,便是踩着椅子够桌案上的糖果。
只差一点点。
我都摸到糖纸了,被嬷嬷一声惊喝,吓得摔了下来。
之后我被嬷嬷训斥了一顿,又被父亲罚跪了半个时辰。
“哎,莫怪你父亲对你严厉,我的栀栀啊,将来是要做皇后的人。”
母亲拿冰敷我的膝盖,如此安抚我。
我眨着尚红的眼睛问她:“母亲,什么是皇后?”
他们说谢氏嫡长女,生来就是要做皇后的人。
要做皇后的人,须得举止端雅,言语得体,连笑,都该有特定的弧度。
三岁学琴,四岁学诗,五岁能对弈,六岁能作画。
不到十岁时,我便名满京城。
人人都说我是世家女的典范,是天下女子的楷模。
只有我知道,都是假的。
我喜欢在无人的夜晚偷偷爬上屋顶看天上的星星。
我喜欢在严寒的冬日,不顾礼仪地脱掉鞋子,赤着脚在房中走来跳去。
我羡慕旁支的堂妹,开心了可以捧腹大笑出声,犯了错可以肆意地在母亲怀里撒娇。
父亲时时在我耳边告诫:“身为谢氏长女,一言一行皆是谢氏荣辱,不可有半分行差踏错。”
母亲时时在我耳边提醒:“栀栀啊,女子最能倚靠的,只有娘家。即便将来贵为皇后,谢氏才是你唯一的后盾。”
什么皇后。
我一点都不想做皇后。
我想像堂姐那样,择一个清雅公子为婿,夫妻二人关起门来,嬉笑怒骂,皆随己心。
不想做皇后,我便也不喜欢楚煜。
楚煜是大胤的太子。
身为谢氏女,我见他的机会并不少。
南辞又是他的东宫伴读,我常常能在去找南辞的时候撞见他。
可既然不喜他,我自然不会与他亲近。
甚至常常不着痕迹地给他脸色看。
我盼着他能发现我并不是传闻中的那般端庄娴雅,发现我秉性恶劣,并不事宜做他的太子妃,由此退了我与他的婚约。
可他似乎也并不如传闻中的精明。
我表现得那般明显了,他仍旧浑然未觉一般,人前人后“阿栀”“阿栀”地唤我。
那是一年上元节。
那年我十四岁,将要及笄。
宫中办了灯宴。
我同从前参加过的无数个宫宴一般,打扮齐整,形容得体地坐在世家女的首位,听了一整晚的恭维与奉承。
去赏灯之前,我借口如厕离席。
无人知晓我这个秘密。
在府中时,我连如厕都有人在外守着。
倒是入了宫,我每每借用朝阳宫的恭房,随行的下人未得长公主允准,只敢在朝阳宫外等我。
每次在朝阳宫,我都会磨磨蹭蹭一炷香的时辰。
这一炷香的时辰里,在偏僻无人的宫道,我能松下僵硬的肩膀,肆意地踢地上的小石子。
这夜略有些倒霉。
楚煜竟也来朝阳宫如厕了。
他与长公主关系亲厚,又早已迁居东宫,会来此如厕不足为奇。
我疏离地同他行礼,准备绕过他。
他却喊住了我:“阿栀,想不想去看灯?”
他总喜欢这样亲密地唤我,明明我与他除了一纸婚约,就只是点头之交。
“谢殿下提点,臣女稍后便会……”
不待我说完,他加了一句:“我们去长安街看。”
我的话便止在了舌尖。
“我与容华说好了,今夜她留你我在朝阳宫下棋。”我第一次正视楚煜那张脸,俊逸中藏着张扬,扬着下巴望我,“如何?去不去?”
太子殿下,此举于礼不合。
一句话,滚在喉间如何都说不出来。
长到十四岁,我也只在马车的缝隙里看过长安街的模样。
父亲和母亲都说,谢氏女,不可抛头露面。
“走!”楚煜笑着过来拉我。
未婚男女,即便有着婚约,如此亲密也甚为不妥。
但我根本无法拒绝。
那是我第一次上长安街。
大抵见我有些局促,楚煜从商贩手中买了两幅面具。
遮住容貌,没了被认出来的风险,我才渐渐放开手脚。
后来我一直记得那个夜晚。
楚煜带着我由街头窜到街尾,向我介绍每个店面,每个摊铺,笑吟吟地买下所有我目光有所停留的物品。
他带着我泛舟,带我去听戏文。
他说阿栀,日后我常常带你出来玩儿如何?
鬼使神差的,我再次没有拒绝他。
那夜我们玩儿到收市才姗姗归家。
我从未那样开心过,取下面具时,脸上的笑容止都止不住。
甚至在回院子的时候,脚步忍不住地轻快。
我想楚煜这人,若不是太子的话,也挺好的。
但这样的轻快并没有持续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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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在闺房里等我。
“栀栀,同太子出去玩了?”
我低着脑袋。
母亲不会骂我。
母亲姓王,出自大胤第二大世家。
她才是真正的端庄娴雅,从容大方。
她从来不会大声地同哪怕一个下人说话。
但我知道,今夜此举不妥。
“栀栀今夜很开心罢?”
我将脑袋垂得更低。
母亲慈爱地拉过我的手:“栀栀,太子的确仪表堂堂,风姿绰约。”
“他身居高位,却放下身段来哄你开心,你可知为何?”
我拽着手中的帕子,抬眸。
“因为你是谢氏女。”母亲笑了笑,“因为你是谢氏嫡长女,是你父亲唯一的女儿。”
“哦。”我重新垂下眼,拽着帕子的手不由地松开。
“栀栀啊,男欢女爱人之常情,但你要记得,你的尊荣都是家族给你的,离了谢氏,你便什么都不是了。”
“动心可以,但不能沦陷,明白吗?”
我伏在母亲膝头:“嗯。”
那之后楚煜真的常常带我出去玩。
他是太子,我与他早有婚约,他又常常拉着长公主做幌子,母亲虽觉婚前走得太近不好,却也不好拒绝。
其实每次我同他一出门,长公主便马上不见人影,只留我与他二人。
楚煜熟知京城每个有趣的角落,还总有些新奇的主意。
他并不那么循规蹈矩,甚至有些倒行逆施。
他连勾栏那种地方都敢带我去。
可不得不承认,同他一道,比我在家中要快活得多。
他风流儒雅,又温柔体贴。
他常常将那双深潭一般的眸子凝在我身上,仿佛满心满眼都只有我一人。
有时我都忍不住想问他:倘若我不是谢氏女,你还会对我这么好吗?
可这个问题很傻啊。
我若不是谢氏女,不可能同他有婚约,甚至不可能认识他。
谈何好不好呢?
及笄前两个月,我与楚煜的婚事便提上日程。
定婚期之前,父亲将我喊到书房,很郑重地与我谈了一次话。
他问我是否真的愿意嫁楚煜。
父亲对我严厉,对我寄予厚望,却也是爱我的。
我知他问这句话是何意。
陛下另有几位颇有才干的皇子,楚煜的太子之位,并不那么稳固。
但我嫁给谁,势必决定了谢氏扶持谁。
我没有过多犹豫便点了头。
我已不再那么幼稚了。
我生来就是要做皇后的,不是因为我与楚煜的婚约,而是因为我是谢氏嫡长女。
父亲能容许我在几位皇子中选,已是他对我的厚爱。
既然总是要做皇后的,那做皇帝的人,还是楚煜罢。
父亲见我果断,嗤笑了一声:“他倒是会在你身上下功夫。”
又说:“日后他若待你不好,只管与父亲说。”
“我谢长渊的女儿,不受委屈!”
楚煜并没有待我不好。
嫁去东宫的三年,是我此生最快活的三年。
东宫里只有我和楚煜,他每日回寝殿的第一件事,便是喝退左右,叫我将端着的肩膀放下来。
“如此一坐一整日,你不嫌累?”
我被人所称赞的端雅坐姿,楚煜极为嫌弃,“谢老头怕不是在虐待你!”
他说我在东宫可以随心所欲,想爬屋顶便爬屋顶,想光脚丫便光脚丫,谁敢胡言乱语他便拔了谁的舌头。
他仍旧常常带我出去玩。
茶馆,酒楼,集市,慈恩寺,望归山,天山池,处处都有我们的身影。
全京城都知道太子殿下宠爱太子妃,去哪里都形影不离。
有次他又带我出入烟花之地,说来了位新花魁,歌喉一流。
结果被一位老臣撞了个正着。
第二日便参了他一本,说他不顾礼法,不成体统。
他当朝反驳:“孤的太子妃,与尔何干?!”
老臣没告成他的状,倒是我被母亲喊回了家中。
当时母亲已经卧病了。
她和往常一般,温柔地握着我的手:“栀栀,还记得我对你说过的话?”
“太子为何这般宠着你,护着你?”
我垂着眼睫:“母亲放心,女儿都记得。”
无非就是楚煜前有狼后有虎,需要谢氏的鼎力支持。
他宠我护我,做给天下人看,也做给谢氏看。
“嫁过去这么久,腹中没有动静?”母亲顶着一脸病容问。
我摇头。
担心她多想,又加了一句:“我并未多做什么。”
意思是我并未避子。
母亲却摇头:“傻栀栀,这种事情又不是只有女子能做,他做了又岂会让你知道?”
叹口气:“你且看着,他尚不敢让你有孕。
我不想再被母亲叫回家,便也不再随着楚煜恣意妄为。
能在东宫自由自在地待着,三五不时与楚煜爬上屋顶看一看星星,我已经很满足。
可即便是这样的时日,也终究太过短暂。
我和楚煜成婚的第三年,陛下薨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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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病重时朝局其实便已剑拔弩张,不仅父亲,连南辞都频繁出入东宫。
我嫁人这几年,南辞越发出息,胜仗打了不少,在民间也颇具威望。
有他们在,楚煜又是东宫正主,我并没有太担心。
结果也如我所料,楚煜有惊无险地继承了大统,我们由东宫搬至皇宫。
入皇宫的前一夜,父亲来看我。
“下次相见,便要喊你娘娘了。”
出嫁之后,我见他的次数并不多。
但每次相见,都觉他愈加意气风发。
就如同南辞不断上封的官衔一样,父亲威压愈甚。
我站在他旁边侍茶:“栀栀永远是父亲的女儿。”
父亲颇为满意地接过茶盏:“还记得自己姓什么?”
“姓谢。”我答。
“母亲教过我的,我都懂。”我说。
父亲更为愉悦:“如此,便无需为父多言了。”
一口饮尽盏中茶水,提步离去。
我垂眸放下手中茶壶,垂下肩膀。
-
搬入皇宫的日子,到底与在东宫时有许多不同。
楚煜更加繁忙,我更加不可能出宫,皇宫的宫殿都比东宫更高,楚煜不在时,我无法爬上屋顶看星星了。
楚煜登基,给了谢氏许多封赏。
谢氏一时风头无两。
入主中宫的第一年,母亲过世了。
过世前她一遍又一遍地抚摸我头顶的发:“我的栀栀啊,母亲知晓你夹在皇帝和谢氏之间左右为难,但身为女子,本就举步维艰。”
“你承了家族的荣光,便要承担相应的责任。”
“况且母亲所料并无错对吗?”
“栀栀,你至今不曾有孕。”
我像从前无数次做过的那样,乖顺地伏在母亲身边,轻声地应她。
我没有告诉她,我不曾有孕,是她上次提醒了我。
我背着楚煜,在用避子药。
楚煜才登大位,朝中文臣武将,大半在父亲麾下。
父亲并不将楚煜放在眼里。
若在此时诞下皇子,我能猜到父亲的下一步棋。
一个牙牙学语的幼帝,总归比一个已初具实力年轻帝王好掌控。
届时太后姓谢,首辅姓谢,大将军姓谢,只差改一个姓氏的大胤,是父亲所望的帝国。
楚煜似乎并不这样认为。
他常常在睡前抚摸我的小腹,说怎还无动静。
他想要一个名正言顺的嫡长子,他要让他出生便是最尊贵的太子,他要他与他全然不同,不挨排挤之罪,不受夺嫡之苦。
很多次我都忍不住想问,你真看不出父亲的野心吗?
他看得出的。
只他不那么在意罢了。
他的母妃生他却待他不甚亲厚,先皇封他做太子,却令他处处背敌。
他的兄弟不是要将他赶出东宫就是要置他于死地。
在他眼里,所谓亲情就如一件华丽的衣裳,蔽丑而已。
他理所当然地认为我也跟他一样。
他常常说阿栀,我们是夫妻,我们才是同林鸟。
他与父亲之间的战争,他毫不怀疑地认为我应当站在他那边。
而他也同父亲一样自负,这场战争,他并不认为自己会输。
所以我生下皇子又如何呢?
谢氏若有不轨,他正好借机收拢皇权。
我不能指责父亲狼子野心,令他放弃那隐而不宣的司马昭之心;亦不能叫楚煜为了我而纵容谢氏继续独大。
我能做的只有让他们战争爆发的时间晚一些,再晚一些。
待再过几年,楚煜的皇位坐得更加稳固,谢氏权势不如今日之盛,父亲没有胜算,即便我生下皇子,他也不可能拿鸡蛋去碰石头。
我小心翼翼地调和着两方的关系。
在父亲面前,我一直是乖巧的,听话的,谢氏又的确是我唯一的后盾,他从来不疑有他。
在楚煜面前,我一直是温婉的,柔顺的,他将他一切炙热的情感都给予了我,他亦没有怀疑过。
他们都热切地盼着我能有一个孩子。
父亲指着这个孩子让谢氏在朝堂上的地位更加稳固,储君在手,他大可另有一番筹谋。
楚煜指着这个孩子让我与他更加密不可分,让我们变成真正的一家人。
唯独我,一碗一碗地喝着避子汤,祈求这个孩子不要来得不合时宜。
可世事便是如此,怕什么,来什么。
母亲过世没多久,太医诊出我有身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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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谢南栀:你生来就是要当皇后的(二)
楚煜开心极了。
连夜取了数十个名字,将他所有美好的期许和祈愿都倾注其中。
父亲也开心极了。
第二日便迫不及待带了位“名医”入宫,说是担忧我的身体。
其实他急于知道男女罢了。
我在确定自己已有身孕后陷入迷茫。
虽有孕,可未必就是皇子。
父亲带来的即便是名医,也不能在才两个月时便拿准男女。
即便是皇子,整个皇宫都盯着凤仪宫,我不能将他如何。
即便是皇子,楚煜和父亲之间……也不一定如我想的那般糟糕。
其实说到底,我虽用着避子药,想让这个孩子晚几年再来,可他真的来了……
我舍不得不要他。
我心中有许多侥幸。
万一父亲并不如我臆测的那般野心勃勃呢?
万一楚煜胜了,会看在我的份上,对谢氏手下留情呢?
又或者,我生下的是个公主,那我所担心的那些,都是泡影而已。
我谎称身体不适,一直在凤仪宫闭门不出,不肯再见父亲,不让他有机会带着大夫给我把脉。
我一遍遍麻痹自己,会是位公主的。
是公主楚煜也会高兴,也会宠爱。
即便是位皇子,车到山前必有路,我了解父亲,亦了解楚煜,总能想到法子在二人之间再周旋几番。
我的肚子一点点大起来,太医预计会在二月底,春暖花开时生产。
可新年不到,北疆起了战事。
楚煜几乎毫不犹豫地下旨,御驾亲征。
“阿栀,待我赢得这一战回来,谢老头便不能将我如何了!”
原来他也不是那么的有把握。
他虽贤名在外,却未立过军功,手中能用的武将更算不得多。
借亲征之名,他能在军中立威,还能收回不少兵权。
“你放心,我会在你生产前回京。”
“京中有容华在,她月份比你小,万一我真赶不回来,也有她照应一切。”
其实我那时便有些不好的预感。
父亲无法带大夫给我诊脉,可他能收买太医。
太医怕犯欺君之罪,在楚煜面前从不轻提男女,父亲要他们开口,有的是法子,楚煜又偏偏在此时出征……
楚煜离京前一夜,我背着他哭了一场。
我想叫他不要离京,抑或带着我一并离京。
可我又那么清楚,他大业在前,不可能为了我不离京,行军在外,更不可能带着皇后同行。
他一离开,我便开始焦躁不安。
整日里犹如烈火焚烧,万蚁噬咬。
我一时担心父亲会趁机对他不利,令他“战死沙场”,一时宽慰自己腹中不一定会是皇子,父亲也不一定如此狠绝,一时又想父亲从来是杀伐果决的人,但凡有机会,他定不会轻易退让。
辗转难眠时,我心中起了一个荒唐的念头。
初初被我很快否决,可越想,越蠢蠢欲动。
楚煜不在宫中,他又惯来不在我身边放眼线,甚至将金吾卫的一半令牌给我。
若我想,这宫中人任我差遣。
只要一番计划周详,即便产下男婴,未必不能悄无声息地换成女婴。
可到底太过荒唐,我已经能感受到孩子的每一次胎动,更是舍不得。
直到有一日,南辞给我送来急信,说父亲暗中调走了谢家军的八千精锐,问我京中是否有异。
那日正是大雪,殿中地龙烧得暖意融融,我却浑身都在颤抖。
我的身孕已经七个月,父亲定是知道什么了。
他要八千精锐做什么?
他想在北疆生事,还是在京中设伏?
楚煜知道此事吗?
会对此设防吗?
我彻夜写了许多封信。
直言不讳的,旁敲侧击的,最终都付诸灯烛。
父亲此举一旦被发现,是为谋逆。
不止他的性命保不住,南辞的性命保不住,整个谢氏,甚至那八千谢家军,都要为此负罪。
不报信,恐楚煜被父亲暗算,报了信,我如何面对生我养我的谢氏?
那个荒唐的想法再次浮出水面。
只要我生下的不是皇子。
只要我生下一位公主,父亲绝不会如此急不可耐明目张胆。
否则即便避开这一次,楚煜与父亲之间,迟早一战。
我给父亲去了信,说梦到生的是位公主,表现得郁郁寡欢忧心忡忡。
以此提醒他拿脉到底不是万无一失,孩子出生之前,莫要轻举妄动。
又给南辞回信,令他速去北疆,万一有事发生,无论如何,保住楚煜的性命。
父亲最是疼爱他,他挡在前面,父亲不会忍心痛下杀手。
最后喊来桑柳。
桑柳不敢置信,哭着求我说不可以。
说陛下说了,会赶在生产前回来,让我届时与他商量一番再做决定。
若他真的能在我生产之前结束那场战事,平安归来,结局或许真的会不一样罢。
但那场战事异常胶着,从年前打过新年,新年打至初春,我生产时,正是战事的关键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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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一切都像注定了一般,我偷龙转凤最难的一关,容华长公主,竟然早产了。
我生产那日,她还躺在床上不能下榻。
楚煜给那个孩子取了那么多个名字,最终一个都没用上。
名“宥”,字“恕之”。
我卑劣地希望,有朝一日他若知道真相,能够宽宥我的选择,饶恕我对他的抛弃。
我并未想过,他会以那样猝不及防地方式出现在我面前。
更未想过,我与他再见面时,局面比他出生那一年更加不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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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送走宥儿,做了自认为最周全的安排。
照料他的人,都是信得过的亲信。
送去的地方,是南辞所在的岭南。
南辞自幼与我亲厚,为人慷慨忠义,并不像父亲那般野心勃勃。
若有万一,可让南辞照拂一二。
可事情仍旧生了意料之外的枝节。
北疆在楚煜御驾亲征之后,平静了下来,不安分的,换成南疆。
那一两年,水患、疫病轮番来袭,南蛮按捺不住趁势侵犯,战事频起。
我整日里心惊胆战,隔一两个月收一次南方来的消息,每每看到宥儿安然无恙,方才放心。
宥儿两岁时,京中发生一件大事。
国公府世子被人掳走了。
长公主在力推女子入学,女子为官,遭到各世家强烈反对。
有人在她的生辰宴上将才两岁的世子掳走,待找到时,已是一具不成型的尸体。
容华悲痛欲绝,楚煜震怒朝野。
做这件事的,只能是世家。
世家之中,谢氏为首,王氏其二,两家还是姻亲。
楚煜与父亲之间再度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我每日周旋在二人之间,殚精竭虑。
待我反应过来时,赫然发现,有小半年不曾收到南方的消息了。
如今形势,惊动不得楚煜,更惊动不得父亲,我颇费了些力气才找到人去岭南寻。
这一寻,又是小半年。
杳无音信。
胆颤之下我给南辞写信,令他速速回京,有要事相商。
我将一切对他和盘托出,南辞不可思议地望着我:“阿姐,如此大事,你为何不与我商量?你将他送到岭南,为何不早些与我知会?你可知……”
他停顿片刻,反应过来,红着眼圈道:“阿姐,是我无能。”
“阿姐,你且等着,终有一日,我叫你风风光光地接他回来!”
南辞虽是我最后的退路,若不是万不得已,我不想让他知晓此事。
谢家军虽是南辞一手组建,可其中肱骨都是父亲的旧部心腹。
南辞到底年轻,名为谢家军主帅,那些人真正听命的,是父亲。
若他知道此事,行动间容易被父亲察觉。
“阿姐,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你放心,我会小心行事。”
南辞真的找到了宥儿。
他并未说得太多,只说他的随身仆从大约遇到恶匪,无一幸存。
他被一户普通人家收养,那户人家夫妻恩爱,为人良善,待他如亲子。
他说他长得与我神似,机灵又聪颖,他每月去教他一次武艺而已,他总能参透根本,进步神速。
每次收到南辞的信,我都会哭一场外加病一场。
连楚煜都发现其中蹊跷:“不若将阿辞调回京中?他也到了该娶妻的年纪。”
他以为我只是挂念南辞而已。
南辞当然不会回京,相反,宥儿八岁那年,他自请征战北疆。
“阿姐,我已经长大了,不能一直活在父亲的羽翼下。”
“我要带出真正属于自己的谢家军!”
那场战役其实打得极顺利,明明是胜了,可最后关头,不知何处飞来一支冷箭,刺破南辞的心口。
就如楚煜死活不信国公府世子被掳与父亲无关一样,父亲死活不信南辞之死与楚煜无关。
他笃定了是楚煜安排了人手暗害南辞。
我再次周旋在二人之间时,只觉自己错了。
错了啊。
当初,父亲让我选时,我便不该选楚煜。
帝王家,本就不该有情。
若我对楚煜无情,若我一心站在谢氏这边,若我与父亲同进同退,便根本没有那么多的左右为难进退维谷。
我彻底放弃了有朝一日将宥儿接回宫的念头。
最能予我支持的南辞不在了,楚煜为了打压谢氏,又扶持了几位皇子的母族。
朝中局势变化万千,偌大的皇宫犹如一坐密实的牢笼。
南辞说他的日子虽清贫,却父慈母爱,自由自在。
南辞说他慧黠又勤勉,即便没有身份加持,日后也必能闯出一番天地。
南辞大抵也猜到了我心有愧疚,忧心忡忡,只报喜不报忧。
我便真以为他并未受过什么苦楚,只是像普通人家的普通孩子那般顺遂地长大。
直到东窗事发那一日,楚煜盛怒之下一字一句地向我砸过来。
“你可知岭南那几年尸骨遍地,他是被人从乱葬岗里扒出来的?!”
“你可知他三岁不到,便被拖着跪地行乞,稍有不慎便被人关入柴房整日整夜不给吃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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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可知他因无父无母,被多少人欺负嘲笑?”
“他本该是我大胤至尊至贵的太子殿下,是你,你叫朕的太子匍匐在尘埃之下任人屈辱!”
我从未体会过如此深刻的痛彻心扉。
我没想过他吃了那么多苦头。
我以为他没有锦衣玉食,却吃穿不愁,没有万人朝拜,却也快活自在。
南辞战亡后我谴人去过岭南,皆是说那对夫妇对他疼爱有佳,他同市井百姓一般念书、求学,日子过得普通,却也没有太多烦忧。
我暗中关照了一些那户人家的生意,之后担心惹楚煜和父亲怀疑,收手不闻不问。
我不知他去到那户人家之前的过往,亦不知他们竟然举家搬来京城。
我与楚煜之间嫌隙陡生,但凡见面,便是争吵、争吵,还是争吵。
他不听我的任何解释。
南辞已死,当年那暗中被调走的八千谢家军,父亲最终没有动手,楚煜亦不知情。
南辞死后父亲一蹶不振,谢氏早已不足为患。
当年我做的那些,都成了愚不可及的笑话。
“即便有八千谢家军,你就如此笃定他能取我性命?”
楚煜认定了,“你只是担心谢氏获罪罢了!”
他甚至质疑我对他的感情:“谢南栀,你一颗心都是歪的,是朕的错,你从一开始,就没有爱慕过朕,你根本就不想嫁给朕不是吗?!”
我百口莫辩。
我无法证明若当初没有送走宥儿,父亲一定会置他于死地,亦无法证明我对他的爱,对宥儿的爱。
楚煜说事实胜于雄辩。
事实就是谢氏并未对他构成威胁,而宥儿,真真切切地被我送走,吃了那么多苦头。
楚煜查清真相没多久,父亲亦知道了这件事。
他入宫那日,恰逢一场倒春寒。
父亲眉眼间的冷意却远比那北风刺骨。
“栀栀啊,这就是我悉心教导的栀栀,是你母亲自幼呵护的栀栀,是谢氏倾全族之力培养出的好嫡女!”
“不忠,不孝,忘恩,背义。”
“你负了父亲,叛了宗族,你害死了你至亲的弟弟。”
“为父,真对你失望啊。”
若说宥儿曾经的遭遇令我心如刀绞,楚煜和父亲的每句话,都不啻于削肉剔骨。
他们的每一声否定,每一句指责,都正正剜在要害处,鲜血淋漓。
我错了罢,是我错了。
我就是那个罪人。
我对不起楚煜,对不起谢氏,对不起宥儿。
都是我的错。
我开始一场又一场地哭,一场又一场地生病。
我不敢见宥儿。
即便他如今常常出入皇宫,距我咫尺之遥。
我根本不知该以何种态度,何种表情,去面对这个当年被我舍弃的孩子。
我不想踏出凤仪宫。
外面的阳光太刺眼,我一出去,就能听见有许多人在指责我。
都是你的错。
你的错。
你的错!
我不想见楚煜,不想见父亲,甚至不想见昭和。
这么多年我对昭和视如己出,将对宥儿的全部感情寄托在她身上。
如今我看着她,便想到宥儿,甚至有两次对着她将她喊成“宥儿”。
昭和大抵是猜到了。
有次楚煜过来,又是一番争吵,离去没多久昭和便进来了。
她一双眼都是通红的,欲言又止,到底没问出口,只在两日后过来伏在我膝头:“母后快快好起来,我听父皇的,我什么都听父皇的,父皇会高兴的。”
楚煜要将昭和许给宥儿。
简直荒唐。
他只从我的表情便看出了我的反对:“如何?昭和喊得起你一声母后,他喊不起?朕的儿子不配?”
自宥儿被发现后,楚煜与我便不曾好好地说过一句话。
即便心平气和地来,说着说着,也会开始挖苦,讽刺,愤怒。
吵得最严重的一次,是瑞王入罪,他想直接将宥儿认回。
我并不同意。
先前的那么多苦,吃都吃了,好不容易远离宫闱,远离夺嫡之争,认他回来,东宫太子岂是那么好做的?
如今他是国公府世子,进可在朝堂有所作为,退可如裴国公一般,承着爵位过得闲散自在。
况且,我见过他的世子夫人。
虽一早时怀疑他是不想娶昭和,才急急娶了鸿胪寺卿家中的女儿,可真正见到那姑娘,见到她眼里雀跃的光,听到她描述她所认识的宥儿,我知他是真心爱慕她。
只有在自己爱慕的姑娘面前,才会无意识地暴露自己的软肋。
我的宥儿啊,竟与我的幼时一般,只是想吃一颗糖果而已,却苦而不得。
现在有了给他递糖的姑娘,要将他们圈入这密不透风的皇宫,让他们同我和楚煜一样,变成一对怨侣吗?
但我的诸多考虑,在楚煜眼里,就变成一句话:“你无非是担心事情暴露,朕会治你谢氏的罪!”
这已是楚煜的心疾。
我第一次反驳他:“你既这样认为,何必来与我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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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归你是陛下,你要他姓裴便姓裴,姓楚便姓楚,与我这姓谢的有何干系?!”
楚煜大怒,斥我言语无状,下旨废后。
废便废罢。
他早对我厌恶至极,早些废了,早些眼前干净。
父亲又来见我。
他说雷霆雨露,皆是君恩,现在你明白,唯一值得你倚靠的,只有家族了吗?
我垂着眉眼:“父亲说的对,父亲说的全都对,是女儿错了,女儿罪该万死。”
我想搬出凤仪宫,可宫人没有一个敢动作。
他们还是毕恭毕敬地喊我一声娘娘,未敢怠慢。
我想叫楚煜将我送去静法庵,那里有许多前朝太妃。
可废后之后楚煜便不再见我。
他甚至直接去了行宫。
待他从行宫回来罢。
我自请去静法庵,削发为尼。
总归我无颜面对宥儿,他若知道当年真相,也不会想时时在宫中看到我。
楚煜去行宫的第二日,父亲来找我。
“养育他的王氏夫妇,他挚爱的外室女,他尊敬的师长,皆命丧我手。”
我多年未见他如此亢奋,两眼放着刺眼的光亮,灼灼望着我:“栀栀,将功赎罪的机会来了。”
“我已留下足够的线索,只需你推波助澜,你将这些都推到狗皇帝身上。”
“令他父子反目而已,他可是让我和南辞阴阳相隔!”
“栀栀,狗皇帝都抛弃你了,南辞敬你爱你,你就不想为他报仇?!”
我望着眼前已然陌生的父亲,眼泪都掉不下来了。
他从前不是这样的。
他是受人景仰的大将军,为了百姓上阵杀敌,勇猛无匹。
他是百官敬服的内阁首辅,为了朝廷的新政出谋划策,四处奔走。
他有野心,却也期待看到大胤的盛世,期盼海晏河清,国泰民安。
所以没有太子,他可以继续为臣,而不是奋力一搏,妄图取而代之。
他清楚改朝换代伤筋动骨,受苦受难的只会是百姓。
可他竟变成如今这副模样。
他说他本欲屠望归庄全庄,被宥儿及时止住,只捏死了十几只蝼蚁。
他说他还想将我二十多年前留下的活口一并除去,可惜宥儿早有防范。
他的眼里全是疯狂与偏执。
他说我若不如他所言,他便与陛下倒戈相向,叫谢氏一族都去给南辞陪葬!叫宥儿亲自斩杀他这个外公!
我找不到自己的神思,亦找不到自己的声音。
巨大的震惊与痛楚之下,我点头。
好啊。
如你所愿。
如你们所愿。
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是我。
该死的人,亦是我。
只要我死了,父亲嫁祸不到楚煜身上。
只有我死了,才能给那些亡灵一个交代。
只能我死了,楚煜对我的恨,宥儿对我的怨,才会随之消散。
我啊,生命里已经没有光了。
一死以解万难,再好不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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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为大胤最小的一位皇子,楚烨五岁前的日子过得颇为悠闲。
瑞王和四皇子两相争宠在前,中宫嫡子认回东宫在后,他虽年岁不大,心里却倍儿清楚。
他这辈子,就是做个弄花逗鸟闲散王爷的命道。
当然,前提是他得让那位中途归家的长兄看顺眼了。
据说他可不是什么好相与的人。
因此楚烨第一次见裴宥,就咧着嘴朝他笑。
以至后来次次见裴宥,都咧着嘴朝他笑。
也不知是不是他笑得太过好看,长兄居然对他青眼有加。
五岁生辰时,向父皇请辞,让他入东宫念书。
楚烨很后悔。
都怪他笑得太灿烂。
一个闲散王爷罢了,念那么多书做什么?
可跟在他身边的范十三日日在他耳边逼逼叨叨。
“小殿下啊,此等良机,小殿下务必抓紧,敬妃娘娘的后半生,还指着小殿下呢。”
“小殿下啊,陛下身体康健得很,奴才瞧着,咱们还是有机会的!”
“小殿下啊,您想太子殿下为何偏偏让您去东宫念书?就是怕您才学过甚,超了他去!”
“您是太子殿下的威胁啊!”
“小殿下,越是如此,您越要发奋,勤勉,才能逃脱太子殿下的掌控啊!”
他竟然是长兄的威胁?
长兄将他弄来东宫,不是因为他笑得太过赏心悦目,而是要将小小的他扼杀在摇篮里吗?
那怎么行?!
楚烨人虽小,意气却不小。
想要掌控他?他偏不让人掌控!
怕他超了他去?那他就超给他看看!
楚烨很是勤勉了几年。
每日上朝的时辰都未到就起床,不过亥时不睡觉。
有此努力,尽管五岁之前没什么人管他,他还是常常能在太子太傅那里讨得一句夸。
楚烨志气满满。
再给他几年光景,待他成年时,他定不比他长兄差!
可这股志气,在一个清晨,被戳了个洞。
那日他琢磨着剑术先生的几个招式他无论如何都没耍利索,比平日又早起了半个时辰,打算出门再练一练。
然后就看到了鬼鬼祟祟的范十三。
在东宫念了几年书,他自然认得詹事府的少詹事,常常跟在长兄身边的顾飞。
只见那顾詹事颇为大方地扔了一锭金子在范十三手中:“有劳了。”
范十三一张脸要笑成一朵花儿了;“能为殿下办事,十三之幸。”
好啊,长兄怕他有出息,连他身边的人都收买了?!
他倒要看看,他收买了范十三,要对他行何等不轨之事!
他佯装什么都没看见,重新躺回寝殿。
不想观察了范十三几日,他并没什么异常。
只每日来叫起的时辰更早了,在他耳边逼逼叨叨的话更多了。
“哎,小殿下果然天资聪颖,可比起太子殿下,还是差了一截儿。”
“近日岭南进贡的荔枝,陛下全赏到东宫了,敬妃娘娘可是最爱吃的呢!”
“东宫就是阔绰啊,有武官,有文臣,将来咱们出宫建府,可能就东宫一个旮旯角那么大吧。”
楚烨心中,隐隐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又一日,大抵是他学业突出,引起了嘉和帝的注意,传他在福宁殿觐见。
考了他几句学问,嘉和帝满意地点点头,说他眼下发青,让他去内殿歇息。
楚烨还是第一次知道自家父皇有如此慈祥的时候,受宠若惊地往内殿去。
一觉醒来时,外殿有人声。
“父皇年纪大了,很多事情力不从心。如今朝事大多是你在处理,只缺个仪式罢了。如何?让父皇歇息几年?”
嘉和帝的声音。
“父皇,今日这茶水不错。”
长兄的声音。
“父皇知道你不屑那点名声,但事情都是你做了,功劳却记在朕的头上,何必呢?”
“就说那楚河堤坝修筑一事,你忙活了这几年,史官一笔下去,并不算你的政绩,你就不憋屈?”
“父皇,轮到你落子了。”
“朕不管,你每年带着阿凝出一次京,朕可还不曾带皇后出游过。”
“父皇,茶要凉了。”
“父皇明日便着钦天监看个好日子,朕在你这个年纪,龙椅已经坐了好几年了!”
殿中静默一刻。
“父皇,东宫欲添新丁。”
嘉和帝的声音一下子惊喜地抬高:“又有了?”
“这次生下来便送入宫,养在父皇膝下。”
“当真?!”
“自然。”
“那……那那快回去快回去,莫让阿凝久等。”
长兄也是奇怪,父皇要让位,他佯装听不懂,可为了讨好父皇,连自己未出生的孩子都舍得送到父皇膝下养。
楚烨十分地不理解。
难道是……欲擒故纵?
长兄果真心机深沉!
直到三个月后,东宫送了一只小奶猫进皇宫,当日,嘉和帝大发雷霆。
楚烨终于悟了。
他的长兄,根本就无意皇位,他甚至,不想做这个太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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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他将他接进东宫念书,收买范十三在他耳边吹风,难道居然是……
想把那太子之位赖给他?!
人性都是如此。
不属于自己的,瞧着格外的好分外的香,一旦有人赖着塞给你,就瞧着哪哪儿都不顺眼。
从前楚烨上学,巴着缠着太子太傅,生怕他受太子所托,对他藏私。
顿悟之后楚烨再上学,太子太傅,是太子的太傅,长兄为何不来上学,要他来上学哼?!
从前楚烨练剑,一丝一毫不敢马虎,生怕将来太子对他不轨,他无力反抗。
顿悟之后楚烨再练剑,这么苦这么累,难怪长兄要赖给他!
不可。
万万不可。
长兄连父皇都敢糊弄,他可万不能跳入他给自己挖了好几年的火坑!
楚烨辗转数夜,很快想到了应对之法。
太子之下,有皇长孙,无论如何也不该轮到他啊?!
这一年他十一岁,他的两个好侄儿刚刚六岁,到了要入学的年纪。
常常出入东宫,楚烨与楚瑾楚瑜并不陌生。
只是从前他勤奋好学,看二人爬树掏蛋,心中羡慕却不肯承认,暗戳戳骂着“不学无术”。
意识到二人是他跳出火坑的希望之后,他大方地向二人展示了一把技术型掏蛋,很快与他们打成一片。
“你们不妨与我一道去崇文馆上学,如此我才能好好教你们如何掏蛋。”
跳出火坑第一步,将两个侄子拐去崇文馆,与他一道拜在太子太傅门下。
“学掏蛋还需去崇文馆?”楚瑾一脸怀疑。
楚瑜:“可能皇叔需要。”
各给他一个“哎,好可怜”的眼神,拍拍手上的泥巴走了。
楚烨:“……”
“你们看我这套剑术,学会了它,日后出宫,再无人敢欺负你们!”
不去崇文馆,先学武艺也成,大胤每任帝王都是能文善武的。
楚瑾:“不学也无人敢欺负我们!”
楚瑜:“徒叔叔还想多活几年。”
“那不一样!男子汉大丈夫,怎能总靠别人保护?你们若学会了,就无人是你们的对手了!”
楚瑾:“你确定?”
楚瑜:“皇叔,你学会了?”
楚烨骄傲地抬起下巴:“那当然。”
话音刚落,腰间的剑被人卸了下来,也不知是谁用力拽了一把他的长发。
他下意识弯下身,一人趁机跳上他的肩膀,压得他匍匐在地,另一人一拳就揍过来。
楚瑾和楚瑜:“皇叔,你输了。”
被两人压在地上起不来身的楚烨:“……”
文不学,武不练,楚烨是真不知道,他那个平日对他苛求甚多的长兄,是如何能忍受这么一对成日里胡作非为的儿子的!
牺牲他一人,成全他全家。
对,长兄一定打的这个主意!
楚烨更不甘心了。
不就是不学无术么?
他也会啊!
自此楚烨上学无心,练剑无力,整日就想跟着两个侄儿在外头爬树掏蛋。
温凝近来就在为此事头疼。
生了孩子之后也不知为何,时间倏地过得飞快。
转眼就到了楚瑾楚瑜该开蒙的年纪。
不说皇家,京中排得上名号的门阀世家,家中公子三岁便开蒙的大有人在。
他们这六岁还未开蒙的,其实并不多见。
但两个孩子好说歹说,一不去国子监,二不去崇文馆,三不肯研习武艺,就喜欢勾肩搭背去霍霍东宫的鸟蛋。
近来不止他二人,连惯来勤勉好学的五皇子都不知怎么,突然对东宫的鸟蛋生了兴趣。
“说,国子监还是崇文馆?!”
一想到好好的五皇子都被自家这两个不学无术的祸害了,温凝便气不打一处来。
抽了跟老柳枝便要做恶母。
楚瑾:“娘亲,国子监离东宫太远了,我们会想念娘亲的。”
楚瑜点头:“娘亲,你去国子监,我们就去国子监。”
温凝:“……”
这话怎么那么耳熟呢?
“那便去崇文馆!”温凝将柳条往桌上一抽,凶神恶煞。
楚瑾面不改色:“娘亲,太傅年事已高,受不得累,更受不得气。”
楚瑜继续点头;“娘亲,我和大哥都想太傅多活几年。”
他们还知道自己能气死人啊?!
“那你们想去哪里?想去哪里娘亲便送你们去哪里,总归不能日日掏鸟蛋!东宫的鸟都要被你二人掏没了!”
楚瑾嘴一撇:“果然娘亲不爱我们,这么等不及赶我们出去。”
楚瑜眼泪汪汪地眨眨眼:“妹妹还小,娘亲更爱妹妹是应该的。”
温凝:“……”
简直……
也不知到底像了谁!
“不想去国子监,亦不想去崇文馆,只想在东宫不出门?”
哈,克星来了!
裴宥缓步进门,施施然坐下,好整以暇地望着半人高的楚瑾楚瑜。
楚瑾楚瑜对视一眼。
父亲可不好对付。
不待二人出声,裴宥沉着眼扣了扣桌面:“那便去议事堂,我亲自给你们开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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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瑾:“……”
要死。
楚瑜:“……”
活不了了。
待到从揽华殿出去,兄弟二人再次对视一眼。
死是要死了,但垂死挣扎还是要的。
楚瑜:“大哥,你是皇长孙,爹爹下面的,应该是你。”
爹爹不想做太子,顶上的,应该是你。
楚瑾:“娘亲都说了,咱俩前后也就隔了半盏茶的功夫,什么长不长的。”
呵呵,谁爱做谁做,这东宫只有鸟蛋掏,可无聊死了!
两相对峙片刻。
楚瑾;“阿瑜,攘外必先安内。”
楚瑜:“再救一救?”
楚瑾:“皇叔交给我。”
楚瑜:“妹妹交给我。”
楚瑾:“成交。”
-
温凝没料到裴宥居然打算亲自给俩崽开蒙。
如此盛事,当然不能错过。
议事堂的偏殿她再熟悉不过,掐着时辰便悄悄从侧门溜了进去。
侧门对的是内殿,歇息用的。
温凝也便悠哉哉地躺在床上听外间的动静。
“皇兄,阿瑾踢我!”
楚烨竟也在?
“爹爹我没有!是阿瑜绊了我一下!”
“爹爹我没有!是皇叔的笔掉了,我帮他捡毛笔!”
“我的笔就在我手上,何曾掉了?!”
“那是大哥的笔掉了!”
“我的笔也在这里,哪里掉了!”
“那就是……是爹爹的笔掉了!”
裴宥:“……”
“阿瑜,换桌。”
安静了一会儿。
“爹爹,皇叔握笔的姿势不正确!”
“胡说!我握笔的姿势是太傅亲手教的!”
“难道我爹爹教的是错的?!”
“就不能是你学错了?!”
“我亲眼看着的,怎么可能学错?”
“我握笔握了六年,怎么可能握错!”
“爹爹,皇叔和大哥好吵!”
温凝难得听到了裴宥克制的吸气声。
“阿瑾,换桌。”
温凝没忍住猫到屏风前往外瞅了一眼。
三方八仙桌,一人一桌。
所以此前……三人在同一张桌上?
她总算找到裴宥不擅长的事儿了。
他根本不懂孩子!
又安静了一会儿,响起一个软糯糯的声音:“爹爹,我要吃糖果……”
小酒也在?
温凝再次猫过去看,便见她四岁的小女儿不知如何从裴宥的桌案底下钻出来,攥着裴宥的香囊不放手。
裴宥一把将她抱在腿上,同从前无数次一样,并未拒绝。
还帮她将香囊拉开了。
殿内很自然而然地,响起了拆糖纸的声音。
楚瑾:“爹爹,我也想吃糖果!”
楚瑜:“爹爹,妹妹的糖果好香!”
楚烨:“皇兄,我……我能不能也吃一颗……”
裴宥:“不能。”
楚瑾;“呜,爹爹偏心,我要去找娘亲。”
楚瑜:“呜,没有糖果,没有力气写字了……”
楚烨:“你俩能不能出息点!”
楚瑾楚瑜;“不能!”
温凝都能清晰地看到裴宥额角在跳,啪地拍了一下手边的惊堂木:“安静。”
“哇……”小酒猛地一抖,手上的糖果掉了,放声大哭。
“爹爹你吓到妹妹了!”
“小酒别哭,大哥给你掏鸟蛋去!”
“小酒别怕,二哥这就去喊娘亲来!”
“那我……皇叔我,也给小酒掏鸟蛋去!”
三人如鸟兽作散。
人一走,小酒擦了眼泪:“爹爹,小酒帮你把他们赶走了,没人抢你的糖果了。”
裴宥抚额。
温凝在屏风后捧腹大笑。
精彩的日子还在后头呢。
自己生的崽,自己受着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