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短半个月,他人显见瘦了一圈,若再用立后?去刺激他,柳海怕闹出什么?事来。
裴浚脸上?再没了笑容,人也越发变得喜怒无常。
正月过?去,立后?尚无半点动静,一日视朝,都察院几位御史再次上?谏,裴浚眼神空洞地看着?他们,无声地笑了笑,这一抹笑无比阴寒,叫人莫名战栗。
“依爱卿之言,哪一位适合为后??”
群臣立即踊跃发言,有人举荐梁冰,有人强推王淑玉,还有其余三品以上?的女官,瞧着?倒是没有几个不适合的。
裴浚双手搭在?龙椅,漠然听?着?。
每个名字都很?熟悉,过?去李凤宁的名讳总被辍在?末尾,但今日没有一个人提李凤宁。
对啊,她已经不在?了,不知去了何处?
将朝臣的声音丢在?身后?,他扶几而起,一人往后?宫迈去,不知怎么?进了奉先殿,犹记得她在?这里被人陷害,铁骨铮铮为自己辨说,也是在?这里他第一次意?识到这位女孩的与众不同,她柔弱却柔韧,比谁都有更强的生命力。
出了奉先殿往后?走?,就?到了延禧宫前的延禧门?。
那?一年除夕,他数度从这里出入,大约也是初三那?日吧,他忙完朝务过?来,看着?她偷偷拥着?被褥躲在?阁楼看烟花,他气得抬手将人拎了回去,她躲在?被褥里喋喋不休埋汰了他许久。
过?延禧宫进入东二长街,幽深的红墙一眼望不到尽头。
余晖脉脉,晚霞铺满上?空,裴浚独自一人杵在?一片火红当中,仿佛这世间?仅剩他一人。
这种孤单他不是第一次有。
十二岁那?年,父亲中暑病逝,王府担子毫无预兆压在?他的脊梁,是母亲陪伴身侧,鼓励他独当一面,三年过?后?,母亲缠绵病榻,她用整整半年时间?跟他道别,裴浚永远记得,母亲握着?他的手失去最后?一丝温度时,一抹空茫涌上?心间?。
往后?只剩他一人,踽踽独行,撑着?整座王府。
他以为他足够强大,这一辈子再也不会有这种孤独感,帝王本就?是孤独的,一个女人又算什么??
直到今日立在?这深长的宫道,他彻头彻尾地感觉自己被遗落了。
从何时起,那?个女孩不知不觉在?他身心落下烙印,是他认定能陪伴他一辈子的人,是他认定可以信任一辈子的人。
他这一生经历太多太多的告别,没有一次像李凤宁这般叫他刻骨铭心。
她走?得太突然,走?在?他对她最炽热的时候。
行至万春亭,隐约听?到一声猫叫,紧接着?一道银铃般的笑声传来,裴浚猝不及防回过?眸,身后?春风猎猎,树影婆娑,不见那?时人。
天色暗淡,四下茫茫,裴浚回到养心殿,廊庑下照旧有一群女官与内侍在?站班,裴浚一眼扫过?去,没看到熟悉的倩影,忽然之间?觉得无趣极了,他漫不经心步入御书房,颀长的身影陷在?坐塌间?,双手撑额吩咐柳海道,
“下旨,于六宫二十四局外增设审计司,命梁冰为正五品审计司郎中,其余女官悉数发配回府,自行另嫁。”
柳海闻言噗通一声跪下来,满脸惊愕,
“陛下,您这是”这是要遣散六宫呀,谁都知道这些女孩子未来都是入宫做妃子的,这一下全部?遣出去,无疑昭告百官,他现在?不立后?也不封妃,
“陛下,奴婢觉着?这不太妥”
裴浚阴鸷的眼风扫过?来,冷冷看着?他不说话。
柳海打了个寒颤,一看这模样就?知道没了商量,
“那?那?王淑玉姑娘也要出宫吗?”
这可是百官呼声最高的皇后?人选,一旦连她也被遣出宫,就?是要玩完呀。
可那?道冷隽的俊脸,此刻忽然阴森森笑起来,
“大伴若舍不得她,自个儿留着?吧。”
柳海猛呛了一口凉气,涨红着?脸呐声点头,
“奴婢这就?去办”
消息一经传出,百官沸腾了,各个急得跳脚,纷纷上?书抵制。
然而在?这个节骨眼上?,裴浚突然颁布一道诏书,宣布要给?献帝与献后?上?尊号,筑帝陵,这下彻底点燃了百官的怒火,不少翰林院的老学究挺身而出,当场进谏,一面要求皇帝收回旨意?,一面请求皇帝立后?,说什么?陛下若不答应,就?撞死在?廊柱上?以死明志。
那?年轻的帝王,突然就?爆发了,手中滚烫的茶盏对着?那?人砸来,
“那?就?去死,还愣着?做甚!”
那?双眼跟一对窟窿似的,淬着?寒芒,清隽的脸全是冰冷无情。
茶水烫着?了老翰林的手,疼得他一声不敢吱。
朝会散去,朝臣觉着?今日皇帝之举有些过?分,纷纷来到袁士宏跟前劝戒,让他去皇帝跟前说道说道,袁士宏心下思量,想追封献帝情有可原,若不立后?就?说不过?去,匆匆踵迹跟他到养心殿,眼看他身影即将没入殿内,袁士宏唤了一句,
“陛下”
他撩袍在?养心门?内跪了下来,
“百官盼陛下立后?有如?久旱盼甘霖,均是一片赤诚之心,还望陛下纳谏哪臣斗胆请陛下先下立后?旨意?,再追封献帝,如?此两全其美,百官也无二话。”
说白了,用立后?安抚群臣,减少追封的阻力。
那?道高大的身子就?这么?背对着?他在?廊庑晃了晃,对着?自己的授业恩师,终究是什么?都没说,只摆摆手示意?他离开,就?踏步进了御书房。
也没去批折子,径直一头栽在?内殿的卧榻。
可今日之举显见激怒了一些耿直的臣子,这些老翰林底下各有不少太学生,于是不少学生在?午门?外跪着?替老翰林鸣不平。
后?来不知怎的,一传十,十传百,群臣激愤,干脆趁此机会来到左顺门?外请愿。
一则,请求皇帝立后?,二则,请求皇帝收回追封旨意?。
百官斗争策略很?鲜明,就?是拿着?追封一事要挟皇帝立后?。
一百多位朝臣跪在?左顺门?外,绯袍,青袍绿袍均有,乌鸦鸦一片人头,可见各级官员上?下齐心,除此之外两百太学生在?午门?外造势。
柳海听?到奏报,悄悄往里瞥了一眼,只见那?道修长的身影卧在?床榻,怀里像是揣着?什么?,显见还在?为李凤宁的事过?不去呢,这会儿知会就?是火上?浇油。
可怜的掌印亲出左顺门?,劝告百官与太学生回去。
大约是柳海态度过?于和软,给?了这些朝官信心,于是人越聚越多,这下好了,惊动了羽林卫大将军陈平,陈平可不是柳海,没有那?么?多顾忌,径直捅去了养心殿。
裴浚是什么?性子,他这辈子受过?谁的要挟?
当初手无寸铁尚且没听?杨元正和太后?摆布,如?今能被几个太学生吓着?了?
“打!”那?道冷戾的嗓音从被褥间?闷出来,
“来多少人打多少人,打到他们服为止!”
锦衣卫和羽林卫齐齐出动,揪出几个头头当场笞杖。
左顺门?外怨声载道,哭声遍野,这丝毫没动摇这位帝王的信念。
旁人都以为裴浚这是意?气用事,非要跟百官犟着?来,只有坐在?杨府别苑喝茶的杨元正看透了他的心思。
大晋官场素来有个不成文的规定。
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
正因为这一点,他杨元正私下没少栽培新人进入翰林院,他退了又如?何,翰林院照旧有他的心腹,未来三十年,杨家在?朝中还有人。
门?生故吏遍天下可不是说着?玩的。
不仅是他,最初被裴浚威胁离开的毛遂,打的也是这个主意?。
而今日裴浚故意?捏着?立后?与追封的事,挑起百官的火,引发翰林院这场浩劫,真正目的在?于将翰林院上?下清洗一遭,彻底排除异己。
这位帝王眼光真是毒辣,城府也深不可及。
杨元正深深吸了一口气,吩咐长子道,
“收拾收拾,老夫要回弘农老家。”
杨元正登车离开的同一时间?,翰林院老臣被贬斥者无数,被鞭笞受伤的官员和太学生不下百人,至此,裴浚彻底清除了盘根错节的党派势力,以极其强硬的姿态,否决了立后?的呼声,并顺利追封献帝为“睿宗”,移牌位入太庙,尊“皇考恭穆献皇帝”。
史称“左顺门?事件”。
至此大礼议之争彻底结束。
好长一段时间?,朝中再无人提立后?一事。
李凤宁依旧没有消息。
养心殿那?道高峻的身影,沉默如?铁。
一日柳海伺候他安寝,见他痴痴盯着?空荡荡的矮柜没有吭声。
柳海后?知后?觉意?识到,李凤宁没出宫前,这里搁着?一盏花灯,正是去年元宵送他的那?盏,等着?裴浚睡去,他悄悄去库房亲自将那?张沾了灰的花灯给?取出,小心清理干净,重新点上?。
这一日夜里忽然刮起大风,雨淅淅沥沥而落。
裴浚睡到半夜迷迷糊糊觉着?有一双柔嫩的小手,在?他前胸后?背游走?,他猛然惊醒,迫不及待双手去拽她,眼前空空无人,唯有窗外电闪雷鸣。
连雨不知春去,一觉方觉夏深。
她离开时尚是瑞雪飘飘,如?今养心殿外的花坛夏花烂漫,草木葳蕤,裴浚混混沌沌坐了片刻,目光不经意?一瞟,看到矮柜那?盏花灯。
灯芒轻轻泻出一片黄光。
画面的少妇不谙世事地回过?眸,冲身后?的丈夫递来清媚一笑。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裴浚忽然伸手,指腹轻轻覆在?那?张笑脸,摩挲片刻,眼底覆着?一层烟雨,仿若有个声音在?心底响起,
李凤宁,你回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