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日便是中秋,这一夜姑娘们都忙开了,顾不上歇息便去了各自的值房。最忙的要属章佩佩,她任着尚食一职,宫里大宴都给她跟柳海拿主意,
“我要去御膳房,今夜你替我去养心殿伺候着吧。”章佩佩揉了揉凤宁的脸蛋便离开了。
宫里有三个厨房,前头供应百官一个,宫里头娘娘们一个,剩下一个便在养心殿。章佩佩自然不想给张茵茵机会,是以便让凤宁顶了她的缺。
凤宁已许久不曾下厨,有些手生,今日便简简单单给裴浚做了一碗莲子羹,一小碟王瓜伴豆腐。送到御书房,柳海已在里面伺候着,见她进来也不意外,甚至还往她惯常坐的小几指了指。
凤宁看到一盅燕窝粥搁在上头,脸顿时躁得发红,方觉手中这点素食有些拿不出手。
想回去重新做,柳海已看穿她的心思,小声告诉她,“陛下忙着呢,没什么心思用夜宵,你搁这,回头得了空喝上两口也就罢了。”
凤宁这才放下,复又坐在自己小几上看书。
裴浚忙着看云南方向送来的邸报,压根没理会这茬,思忖半晌提笔给蒋文鑫写了一封手书着人送出去,这才得空抬起眼,看到凤宁在那认真习字也就没管,而是问柳海道,
“明日的事都安排妥当了?”
柳海回道,“妥当了,上午廷议,午膳在奉天殿赐宴文武百官,午后文华殿接见太学生,以及与兵部户部的小议,酉时左右怕是得回宫,陪着太后老人家去御花园赏月。”
裴浚淡淡颔首。
“哦对了,万岁爷,隆安太妃今个儿遣人递了话,说是已下了帖子唤蒋姑娘明日进宫吃家宴,太妃想念蒋姑娘已久,想留她住几日,讨万岁爷您示下呢。”
所谓蒋姑娘便是蒋文鑫的妹妹,裴浚的表姐蒋文若,裴浚上头本有两个嫡亲姐姐,可惜幼年早逝,当时的湘王妃悲伤欲绝,蒋家将这位蒋姑娘送入王府陪伴王妃,是以裴浚与这位表姐算是青梅竹马一块长大。
蒋文鑫的父亲,隆安太妃与已故的湘王妃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妹,感情甚笃。
隆安太妃膝下无子,可不把蒋文若视为己出,所以太妃想留蒋文若住几日也是情理当中。
裴浚想了想道,“把漱芳斋收拾出来给她。”
隆安太妃住在崇敬殿,漱芳斋就在崇敬殿隔壁,方便二人走动。
凤宁在御前也学会了装聋作哑,这话虽然听进去了却是一动不敢动,更不敢多问。
这一夜裴浚太忙,不曾召她侍寝,她便回了西围房歇着,到了翌日天蒙蒙亮,凤宁听到隔壁梁冰的房间传来响动,推门过去给她问安,
“姐姐起得这么早?”
梁冰坐在案后翻看文书,头也未抬回道,“嗯,皇庄交了账目上来,我得一一核对,早膳搁我桌案上了,你洗漱好了快用吧。”
今个儿御膳房统一给各宫做了御皇酥,比月饼个头小,有咸甜两种口味,凤宁每个吃上俩便回值房忙活了,章佩佩在前庭与光禄寺的官员侍奉午宴,至下午申时方归,夜里的阖宫家宴就归张茵茵管,没她什么事了。
章佩佩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养心殿西围房,看到凤宁便靠了过来,螓首搭在她肩头,昏昏欲睡,“我可困死了,昨夜就歇了两个时辰不到,今晚的烟花怕是看不成了。”
凤宁扶着她双肩,将她往床榻上搁,“那你先在塌上眯一会儿。”
章佩佩虽上了塌,却靠在引枕没有躺下去。
凤宁坐在榻沿看出她脸色不对,“佩佩,怎么了,不高兴么?”
章佩佩明显神色倦怠,摆了摆手,“没什么,烟花看不看也无妨了。”
这时杨婉恰恰从外头进来,顺带给姑娘们捎了些甜瓜,听了佩佩这话,讶然笑道,
“昨个儿是谁起劲来着,害我硬着头皮去催陛下,今个儿怎么就没兴致了?”
章佩佩睁开眼,眼底满是冷嘲热讽,
“你不知道吗,蒋文若要进宫了。”
杨婉面色呆了呆,旋即笑笑不说话。
凤宁想起昨晚裴浚也提到此人,扯了扯章佩佩的袖口,“怎么了?这位蒋姑娘有什么来头吗?”
章佩佩眼底沁着冷笑,“什么蒋姑娘,她是温夫人。”
“啊?”凤宁越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杨婉见状叹了一声,坐在凤宁方才的锦凳,与她解释道,
“蒋文若是献后娘娘嫡亲的侄女,比咱们陛下年长两岁,少时是在湘王府长大的,与陛下称得上青梅竹马。”
“听闻少时娘娘格外喜爱她,有意将她许给陛下,至于后来是什么缘故没成,咱们就不知道了,几年后,蒋文若嫁给温侯府的世子爷温旭,一年前陛下初登大宝,这位温世子病故身亡,蒋文若便守了寡。”
“咱们宫里的隆安太妃娘娘一直把她当亲生女儿对待,过去蒋文若也时常入宫给她请安,这一回隆安太妃邀请她入宫过中秋,自然也是亲近之意。”
凤宁又不笨,听明白这位蒋文若与裴浚关系匪浅。
她笑容也跟着淡了几分。
章佩佩见杨婉说的委婉,急着接话,“你遮遮掩掩作甚,你难道不知外头的传言,说当初陛下没能娶到心仪的表姐,心中含恨,入京登基后便想了辙弄死了温旭,好得了机会与表姐再续前缘呢。”
一直埋头公干的梁冰听了这话,扭头狠觑了章佩佩一眼,
“放肆,这话也由得你胡说,莫要仗着太后娘娘宠爱你,便在养心殿无法无天。”
章佩佩也知理屈,悻悻没说话,只是沉默片刻又小声嘀咕道,“得,隆安太妃这次留她在皇宫住下,怕是存了让陛下纳她的心思,若是陛下没纳就当我胡说,倘若顺水推舟将人留在了皇宫,你们可别再说我胡说八道了。”
梁冰还要斥她,被杨婉拦住了。
“祖宗们,外头还有人呢,小心传到柳公公耳朵里,咱们都得挨板子。”
凤宁默默坐在人群中没有接话。
她这会儿庆幸裴浚早早敲打了她,否则还不知怎么钻牛角尖呢。
就如眼前的章佩佩一般。
凤宁笑着挽了挽章佩佩的胳膊,
“好姐姐,你歇着吧,你在这生闷气,陛下不知道,人家蒋姑娘也不知道,你舒舒坦坦吃饱睡足,容光焕发出席,不是更好?”
“你这话说得对,我得养足精神。”
章佩佩听劝躺下了,杨婉看了梁冰一眼出去忙活。
凤宁怕章佩佩与梁冰吵起来,坐在二人当中,双手托腮张望窗外。
秋日的天湛蓝如洗,跟明镜一般倒扣下来,无波无澜,凤宁告诉自己,她也不要有波澜。
梁冰回眸,就瞧见凤宁在打盹,活脱脱的一张俏脸歪在掌心,浓密的长睫跟扇子似的整齐铺在眼下,有一份不谙世事的娇憨。
紫禁城七十二口水井,口口里面躺着冤魂,皇宫里水深得很,这姑娘留在皇宫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梁冰第一次对一个人生出强烈的维护之意,李凤宁在她看来像是小太阳般热烈烂漫,她不想叫她蒙了尘。
今夜中秋宴席,她得与宴。
凤宁也不知睡了多久,忽然听到外头传来急讯,
“快快,都打起精神来,万岁爷提前回来了,快站班吧!”
凤宁一个激灵抖醒了,姑娘们纷纷穿戴妥当,井然有序来到养心殿廊庑外候着。
章佩佩还是老毛病没改,一面往养心门张望,一面与凤宁悄声而语,“说好酉时回的,这会儿刚申时初刻就急着回来,莫不是有事?”
凤宁望着大步行过来的高大男人,抿唇没说话。
众人一道请安纳福,裴浚目不斜视从当中跨过,径直去了内殿。
张勇那头又送了银子回京,户部不得闲,兵部的人也忙着准备后勤,这会儿都没空档,便干脆散了班提前回来,今个儿日头大,他路上出了汗,便入内换衣裳去了。
不一会穿上一身明黄的直裰出来,手中搭着那串菩提子,还是那副朗月清风般的意态。
打算去慈宁宫见太后,忽的前头一个领班回禀,
“启禀万岁爷,温夫人在养心门求见呢。”
裴浚人已到了廊庑下,便干脆立定,面上也带着笑,“让她进来吧。”
两侧廊庑的女官们个个竖起耳朵,悄悄交换了眼色。
章佩佩都给气疯了。
合着提前回宫便是见蒋文若吧,怪不得一进门就换衣裳呢。
她满脸幽怨地看了凤宁一眼,凤宁蠕动了下喉咙,尴尬地笑了笑。
这时,养心门前光影一晃,日头西斜打在门廊前,将那片繁复的藻井映得熠熠生辉,门廊下绕进一道高挑的身影,只见她穿着繁复的诰命宫装,头戴珠光宝翠,生得一双明亮的丹凤眼,隔得老远也能分辨出她眉梢飞扬的笑意。
凤宁从未见过这么明亮的姑娘,她仿佛是天生的光源,能吸引所有人的目光。
什么叫流光溢彩,顾盼生辉,她算是见识到了。
蒋文若裙带当风般上前来,大大方方对着裴浚屈膝施礼,“臣妇给陛下请安,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裴浚神情褪去了往日的冷峻,温声笑道,“表姐无需拘礼,快些请起。”
凤宁偷偷瞟了一眼裴浚,这是她第一次见他对着一个人如此熟稔。
蒋文若谢恩,这才朝几名女官望来,打头便瞧见杨婉,“婉儿进了宫后,我可是没机会常见你了。”
杨婉笑着施礼,“还记得上回与姐姐在长亭作诗,姐姐那首七言绝句甚是出彩。”
裴浚负手在一旁接话,“哦?还做了诗,回头写给朕瞧瞧。”
蒋文若失笑,“快别提,我那些个诗哪入得了您的眼。”
瞧瞧,这轻松至极语气,也就她敢在圣上面前这般说话。
章佩佩咬碎了后槽牙。
蒋文若随后便与章佩佩打招呼,章佩佩还是很有风度地跟她问好。
到了凤宁,蒋文若神色显见亮了几分,她不知怎么称呼一时没开口。
凤宁现在也学聪明了,适时自报名姓腼腆地朝她施礼,“凤宁见过温少夫人。”
蒋文若夸她道,“哟,御前还有这么标致的人物。”
裴浚听了这话眸色微微一顿,随后转移她的视线,“太妃还在等你着呢,你先过去探望她老人家,朕随后便到。”
蒋文若看出他要出门,自然不敢迟疑,施礼道,“臣妇领命。”
不过目光在女官当中溜了一圈,又起了个念头,
“陛下,太妃娘娘最喜臣妇给她做的香膏子,臣妇得去御花园采花,能否喊上两个妹妹帮忙?”
裴浚毫不迟疑,“准。”
蒋文若便朝凤宁招手,“凤宁妹妹你得空吗?”
凤宁手头确实没什么要事,她看了一眼裴浚,目带请示。
裴浚朝她点头,凤宁便答应了。
章佩佩却是存了个心眼,担心蒋文若欺负凤宁也自告奋勇。
裴浚哪还有什么说头,让她们一道去。
三位姑娘先去崇敬殿给隆安太妃请安,方折往御花园。
今夜赏月的晚宴就摆在御花园的钦安殿,钦安殿面阔五间,鎏金宝顶,里头摆着楠木四抹球纹的格扇,气度恢宏,夜里先在钦安殿用膳,回头移去隔壁千秋亭赏月,眼下正是吃螃蟹的好时节,御膳厨的大闸蟹已备好了,只等时辰到上火一蒸,一刻钟便可出炉。
杨婉和张茵茵,陈晓霜等人均在钦安殿忙碌。
大抵一切妥当了,听到千秋亭下语笑暄叠,便过来看热闹。
原来蒋文若带着凤宁二人采了几篮子菊花月桂,瞟见几只玉带凤蝶穿梭在花丛间,那蒋文若兴起决意捕蝶。
章佩佩不想陪她折腾,借口身子不适在亭子里坐着,与杨婉等人话闲,凤宁呢也不擅长,却还是左支右绌给她掠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