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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她的催促声中,阿史那迦不由茫然上前两步,发着抖,握着鞭柄,马鞭毫无章法的往崔珣身上挥去,她不想伤害他,鞭梢轻轻落在他身上,只留下红印,并没有留下多深伤痕,阿史那兀朵又不耐烦道:“你是没吃饱吗?”

阿史那迦吓得一激灵,马鞭不由自主就加大了力度,崔珣身上单薄衣衫都被抽裂,一道道狰狞血痕覆盖上他本就伤痕累累的身躯,阿史那兀朵不喊停,阿史那迦也不敢停,马鞭一下又一下,重重抽在崔珣身上,殷红鲜血顺着他的伤口流下,滴落在地上的皑皑白雪之上。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阿史那兀朵终于说了声:“好了!”

阿史那迦慌忙住了手,她握着沾满鲜血的马鞭,整个人都在发抖,阿史那兀朵鄙夷的看了眼她,然后缓步走到崔珣身边,崔珣被这一场残酷鞭笞凌虐至气若游丝,他垂着头,脸色是纸一般的惨白,阿史那兀朵漫不经心的揪了缕他散落在背后的墨发,扯了扯,崔珣被迫仰起头,阿史那兀朵看着他惨白脸庞笑道:“你被抓来突厥这么久,有一个人来救你吗?”

“所有人都放弃你了,你的家人,你的君王,所以你受这么多罪,是何必呢?”

“阿史那迦那个没用的东西,连句喜欢都不敢说出口。”

“在这天下,就没有一个人能救你,也没有一个人愿意救你,你只能做我的,莲花奴。”

漫天风雪,李楹不由看往身旁的阿史那迦,执念所化的阿史那迦捂着脸,双膝跪在地上,哀哀哭泣,她嘴中喃喃道:“是我对不起他……”

也许在她递给他那碗羊肉汤的时候,他心中终于燃起了一丝对人性的希望,在突厥一场场永无止境的刑虐中,这大概是他第一次感受到温和的善意,但很快,这温和的善意,就被善意的主人亲手践踏,只送给他一鞭鞭惨烈的鞭笞。

阿史那迦泣道:“我害怕兀朵姐姐,所以我明明喜欢他,但是他被虐待了整整两年,我却从来不敢为他说一句话……我就像兀朵姐姐说的一样,是个没有用的人……”

李楹心中怆然,她看到阿史那迦和阿史那兀朵都进了汗帐,汗帐外只留下仍被绑住双腕吊起的崔珣,他浑身上下鲜血淋漓,玉石一般的身躯上如今是

一道道新旧叠加的可怖伤痕,风雪中,他被吊起的单薄身子就如同伶仃白鹤,分外孤清。

李楹咬着唇,泪水不由在眼眶中打转,她不顾一切,就走上前去,她踮起脚,想去解开捆绑住他手腕的铁链,但不出所料的,她手指从铁链穿过,根本碰不到铁链。

她一时间,说不清是失望还是心痛,泪水也终于忍不住簌簌而落。

可她只是一个入了阿史那迦记忆的意念,崔珣根本看不到她,就算她再怎么为他伤心,他都看不到她。

但就算他看不到她,也听不到她,她还是有些话想说。

她哽咽,但坚定的望着崔珣,一字一句说道:“崔珣,你就是你,你不是谁的莲花奴。”

她又说道:“这天下,不是没有一个人能救你,也不是没有一个人愿意救你,我会救你的,我一定会救你的。”

第66章

冬去春来,阿史那兀朵仍然没能得到她想要的求饶。

她性情愈发暴躁,下手也愈发狠厉,她折磨崔珣的身体,也折磨他的精神,但她又找了最好的医师,用了最好的灵药,不许崔珣死,她对崔珣的执着在王庭人尽皆知,谁都知道,若有人能帮兀朵公主驯服她的莲花奴,那就会得到数不清的荣华和富贵,从此平步青云,直上云霄。

金祢首先动了心思,他逃到突厥这么多年,除了一个虚名的左贤王,他并没有得到什么,尼都可汗始终不信任他,他如果想拥有更多的权力,就必须要讨好尼都可汗最宠爱的女儿,阿史那兀朵。

他对阿史那兀朵说道:“其实,崔珣并不想死。”

“哦?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死还不容易么?若一个人真的想死,有很多办法可以做到,绝食、咬舌、割腕,都可以,但是崔珣并没有,所以,他根本就没有存着死志。”

阿史那兀朵疑惑道:“若他不想死,为何不肯顺从我?又为何平白无故受这么多罪?”

“大概是,还存着逃回大周的希望吧,假如他投降了突厥,回大周就会被以叛国罪论处,身首异处,他若还想回大周,就不能投降。”金祢撺掇道:“但倘若公主断了他的希望,他就会不得不降。”

“怎么断了他的希望?”

“派人去被俘的大周百姓中,散布他投降突厥的流言,然后将这些百姓放回,让他们将这个流言传遍整个大周。”

阿史那兀朵若有所思,金祢又道:“公主知道汉朝的李陵吗?”

“知道,他打仗很厉害,但是没打过匈奴单于,被俘虏后,就投降了匈奴,还娶了匈奴公主。”

金祢颔首:“有人说,李陵当时是诈降,他想着有机会再逃回汉朝,不过之后,汉朝俘虏传出一个流言,说李陵在帮突厥练兵,汉朝皇帝震怒,杀了他的母亲妻子,这诈降就变成了真降。李陵终此一生,都一直留在匈奴,再也没有回去过。”

“你的意思,只要散布流言,就能让崔珣和李陵一样,再也没有办法回去?”

金祢道:“汉人有一个词,叫死节,就是用死来保住自己的名节,不管李陵是诈降还是真降,他都降了,汉朝上到官吏下到百姓都在骂他,陇西士人也以他为耻,骂名几百年都未曾停止,与之对比的,是苏武放了十九年羊都不投降匈奴,被百姓夹道欢迎,成为国之英雄,崔珣他,是存着做苏武的心思呢。”

阿史那兀朵顿悟,她笑吟吟道:“他想做苏武,我就偏不让他做,我要让他名声败坏,我要让他除了突厥,天大地大,再无处可去!”

阿史那兀朵说到做到,流言散布回了歌舞升平的长安城,崔珣至此,污名满身,而此时的他,仍然在大漠风沙,于阿史那兀朵的酷刑中苦苦支撑,他不知道,在他咬牙熬着一下又一下狠辣的鞭笞时,他已经成了博陵崔氏,乃至整个天威军的耻辱。

可让阿史那兀朵失望的是,就算她斩断了崔珣的后路,崔珣却依然,选择不顺从她。

阿史那兀朵不懂了,他到底在期待着什么?他难道还在期待回大周?可所有人都放弃他了,所有人都将他视为贪生怕死的降将,所有人都在戳他脊梁骨骂他,在这种境况下,他居然还期盼回大周?

她百思不得其解,诸般手段用尽,她还是没能让他屈服,有的时候,她真的弄不懂崔珣,他不是博陵崔氏子吗?不是生于珠翠养于绮罗吗?为什么一身骨头比长于马背的突厥汉子还要硬?但她既然弄不懂,索性就不去懂了,她只知道,她对他的兴趣,并没有随着时间的流转而消退,反而愈加浓厚。

又是一年大雪夜。

汗帐之中,又在举行觥筹交错的宴会,阿史那迦和她的父兄从汗帐中带着醉意离开,但是阿史那迦的脚步,却不由自主顿住了。

她眼神愣愣看向手脚都戴着重镣,伏在地上,遍体鳞伤的崔珣。

崔珣似乎尚在昏迷,他伏在地上一动不动,背上是密杂交错的累累鞭痕,脚镣上系着一根锁链,锁链蜿蜒,栓在石柱之上,看守他的突厥士兵踩了下锁链,用足尖碾着牵扯了下,带动他的脚镣微微晃动了起来,只是微小的一个晃动,崔珣手指却骤然抓紧地面,指尖深深抠入泥土之中,竟是硬生生从昏迷中疼醒。

李楹不由看向身旁的“阿史那迦”,阿史那迦不忍道:“上个月,他寻得机会,逃出王庭,但是却被金祢放出的夜枭寻得踪迹,就这样被兀朵姐姐抓了回来,兀朵姐姐抽了他几百鞭子,又用内嵌铁钉的镣铐,钉入他的手脚,如今他想走一步都很困难了。”

内嵌铁钉的镣铐……钉入手脚……李楹终于明白,崔珣手腕处的见骨伤疤到底是从何而来,她也终于明白为何崔珣连他的旧弓都拉不开,这般狠辣的折磨,足以摧毁他所有的健康,更别提他引以为豪的箭术了。

执念所化的阿史那迦一脸不忍,而刚出汗帐的阿史那迦,脸上也是一脸不忍,她看着崔珣,迟迟未挪动脚步,她身边的兄长瞥了眼奄奄一息的崔珣,说道:“这么个玩意,也不知道为什么兀朵当宝贝一样。”

阿史那迦身边站着她的父亲阿史那苏泰,苏泰身形魁梧,面容相较尼都可汗,更加阴沉,他哼了声:“这么个玩意,可比你硬气多了。”

阿史那迦兄长讪讪不语,苏泰看了眼挪不动脚步的阿史那迦,他警告道:“阿史那家有一个兀朵疯魔就够了,不应该出第二个。”

阿史那迦极为惧怕她的父亲,她垂下头,嗫嚅道:“没有……”

苏泰又哼了声,他缓步走到崔珣身前,然后眼睛微眯,脚尖碾了下崔珣手上镣铐,钉入手中的铁钉顿时摩擦着崔珣手腕骨头,崔珣疼到冷汗涔涔,本被折磨到失神的眼眸也回复了一丝清明,苏泰蹲了下来,他说道:“醒了?”

崔珣没有回答他,苏泰轻笑一声,然后自袖中滑出什么东西,悄无声息的递到崔珣手上。

他若无其事的站起,对阿史那迦等人说道:“走吧。”

李楹看的不是很清楚,她问阿史那迦:“你父亲给了崔珣什么?”

阿史那迦幽幽道:“那是一个火折子,还有一个,削铁如泥的刀片。”

三更。

汗帐里觥筹交错的欢笑声已经停住,取而代之的是此起彼伏的鼾声,想必是尼都可汗等人都酒醉熟睡了过去,守卫汗帐的士兵也不知道去了哪里,汗帐外面只剩下伏在冰冷地上的崔珣,崔珣的脸色因为剧痛显得异常苍白,额头上全是沁出的细密汗珠,他微微喘着气,手上的刀片一下又一下,锯着禁锢住他的镣铐。

半晌,镣铐终于脱落,但是内圈的铁钉还是钉入他手腕骨头中,铁钉密密麻麻,足足有二十个,崔珣艰难起身,疲弱坐靠着石柱,他撕下一块染血的衣襟,团成一团,塞入嘴中,然后咬着那团衣襟,忍着痛楚,硬生生将铁钉自手腕骨头中拔出。

铁钉拔出的那一瞬间,他身体因疼痛剧烈抽搐了下,豆大的汗珠自额头滚落,嘴中布团几乎要被咬碎,殷红鲜血自唇线缓缓流下,他眼前痛到一片漆黑,他喘息了两下,然后垂下眼睛,忍着疼痛,继续用刀片锯着另一只手腕的镣铐。

接着,是脚踝上的镣铐,唇线处流下的殷红血迹越来越多,当最后一个铁钉自脚踝骨头拔出时,崔珣吐出塞入嘴中已被鲜血浸透的布料,他摇摇晃晃站起,脚腕处是几十个血淋淋的钉洞,每走一步,都疼的钻心,但是他仍然踉跄走着,手中的火折子,也颤颤巍巍,点到汗帐的毛毡上。

毛毡易燃,很快,熊熊火势就蔓延到了整个汗帐,火光冲天,照亮了整个夜空,汗帐内终于传来惊慌失措的哭叫声和求救声,崔珣眸中神情平淡到可怕,他抿了抿唇,一瘸一拐转身,石柱旁是早已准备好的一匹骏马,他用尽力气爬上了马背,骏马飞驰而去,带他奔赴未知的远方。

阿史那迦对李楹道:“父汗早就有意取伯父而代之,我不知道他何时和我父汗达成了交易,我只知道那日晚上,尼都伯父被烧死了,兀朵姐姐被烧伤了,王庭乱成一团,没人再去关注一个俘虏的去向,他就这样顺利逃回了大周。”

李楹喃喃道:“他杀死了突厥可汗,他本应该作为一个英雄回大周的,可是……”

可是迎接他的,却是枷锁和囚车。

他在大周百姓的怒骂声中,被押送往长安,在大理寺受了一年酷刑,他在狱中反复辩解着他没有投降突厥,但,没有半个人信他。

即使出了大理寺,他也仍然是那个天下人口诛笔伐的贪生怕死之辈,还是没有半个人信他。

他如同被千万只手拉入恶鬼道,在混沌的黑暗中堕落,看不到一丝光明,既然爬不出这恶鬼道,那便彻底做一个泯灭良心的恶人吧,于无尽的深渊中,彻底沉沦。

第67章

崔珣逃回大周的第二年,突厥与大周和谈,已经即位的苏泰可汗准备将自己的女儿阿史那迦送到大周,与大周皇帝和亲。

阿史那迦没有哭闹,也没有反对,她向来逆来顺受,性子软弱惯了,众人于是也没有对她的顺从有过多怀疑,可在嫁到大周的前夕,阿史那迦却收拾行囊,牵着马匹,一个人悄悄离开了王庭。

在她即将远离王庭的时候,阿史那兀朵却拦住了她的去路。

阿史那兀朵自从被大火烧伤,右脸就落下一块可怖疤痕,她不再是西域第一美人,也不再是突厥可汗的女儿,从前对她趋之若鹜的男人纷纷对她不理不睬,从前惧怕她的人也开始对她冷言冷语,阿史那兀朵一概不理,只是眸中,深藏的愤怒和刻骨的怨恨,随着时间与日俱增。

阿史那迦瑟缩了下,即使两人的地位调转,她还是对这个堂姐有着深深的恐惧,她抿了抿唇,说道:“兀朵姐姐,你做什么?”

阿史那兀朵冷笑:“这句话应该我问你。”

阿史那迦抱着行囊,她鼓了鼓勇气,终于坚定说道:“对,我是要去找崔珣!”

阿史那兀朵冷笑淡去,换成汹涌的怒火,她右脸伤疤狰狞丑陋,配上没有一丝月光的黑夜,更是衬的她形貌如恶鬼,她一字一句道:“你说什么?”

“我说,我要去找崔珣。”阿史那迦这次没有被她吓到,她昂起头,含泪说道:“我不会嫁给大周皇帝的,我只喜欢崔珣一个人,我要去大周找他!”

阿史那兀朵咬牙:“你终于把你的心里话说出来了。”

“是,我说出来了,我还后悔我说晚了。”阿史那迦眼眶满是泪水:“早在你折磨他的时候,我就应该说出来了,可是我没有,我眼睁睁看着你折磨了他两年,他本是一个驰骋沙场的少年将军,却被你折磨到再也拿不起刀剑!你这是爱吗?不是!谁若被你看上,那真是他此生最大的不幸!”

阿史那兀朵不怒反笑:“你这些话,敢在一年前说吗?一年前,我让你拿鞭子抽他的时候,你怎么不说?还不是因为你父亲登了汗位,你才敢说这些话!”

阿史那迦将自己的心里话一股脑说出,如同堵在心口的大石终于被搬开:“我承认,我是很胆小,是很软弱,可是现在,我想勇敢一次,他既然回了大周,我就要去大周找他,以后我也不会回来。”

阿史那兀朵眼中怒火越来越深:“他是我的莲花奴,你敢?”

她这般威胁,阿史那迦眼中却是深深的悲悯:“兀朵姐姐,你还不懂么,他不是你的莲花奴,这天底下没有任何一个人,能让他心甘情愿做莲花奴。”

阿史那兀朵眼中的愤怒快要喷薄而出,但她忽然间,语气却软了下来,她叫着阿史那迦的小名“阿依娜……”她说道:“我们不要为了一个男人,坏了姐妹情分。”

她说:“既然你这么想去大周,那姐姐也不会再阻止你了,你路上一切小心。”

阿史那迦对她突然的变化有点没反应过来,阿史那兀朵却上前几步,抱住她:“阿依娜,以前的事,是我不对,你若在大周找到崔珣,也替我向他赔个不是。”

阿史那迦因为她的拥抱浑身僵硬,她不知道是该伸手回抱住她好,还是不回抱的好,但还没等她想好,一把金鞘弯刀,就如毒蛇般,刺入她的背后。

阿史那迦不可置信的睁大眼,阿史那兀朵也不废话,她拔出弯刀,然后一下又一下,砍在阿史那迦身体,阿史那迦很快就没了呼吸,阿史那兀朵冷笑:“我早就跟你说过,那是我的莲花奴,是我的。”

她脸上手上都是阿史那迦的鲜血,她却毫无惧色,只是静静等待着一个人的到来。

果然,很快,苏泰可汗就发现了阿史那迦的失踪,他纵马来追,却只看到了阿史那迦尚带余温的尸首。

苏泰脚步踉跄了下,他去探阿史那迦的鼻息,但阿史那迦已经气息全无,苏泰怒不可遏,他拔出腰刀,横在没有逃走的阿史那兀朵脖子上:“你杀了阿依娜!”

“是我杀了她。”阿史那兀朵一口承认。

“你为何要杀她?”

“她不想去和亲,不想嫁给大周天子,这还不应该杀吗?”

“胡说!”苏泰怒道:“你当我不知道,阿依娜喜欢你的奴隶,所以你杀了她!你杀了我的女儿,我要你偿命!”

苏泰说罢,腰刀就朝阿史那兀朵脖颈砍去,阿史那兀朵大声喊道:“苏泰叔父!与其杀我,你还是先想想,怎么和大周交代吧!”

苏泰的腰刀顿住,阿史那兀朵讥诮道:“你已经答应了大周,三日后就将自己的女儿送去和亲,你只有阿史那迦一个女儿,你哪里还变的出第二个去和亲?”

苏泰怒视着她,阿史那兀朵又道:“让我去大周,我去和亲。”

“你?”苏泰打量着阿史那兀朵右脸的可怖疤痕:“你凭什么?”

阿史那兀朵抚摸着自己脸上疤痕:“这疤痕,我会有办法的。”

她嘴角弯起:“苏泰叔父,你想让阿史那迦去和亲,不也是存着让她去打探大周消息的心思吗?你觉得,软弱无能的阿史那迦,能完成你的任务吗?而我,是最好的人选。”

苏泰阴沉眼眸划过一丝犹豫,阿史那兀朵又趁热打铁道:“苏泰叔父,让我代替阿史那迦去大周,成了,你有利,不成,你也没什么损失,你是个聪明人,相信你会做出选择的。”

她胸有成竹的看着苏泰,果然苏泰慢慢收起腰刀,他看了眼阿史那迦的尸首,说道:“阿依娜,别怪你父亲,要怪,就怪你自己。”

苏泰是一个极其冷酷的当权者,儿女对他来说,都是可以利用的工具,他同意了阿史那兀朵的计划,阿史那兀朵找来丹青妙手,要求将她脸上的暗红伤疤纹成一朵花,画师问她:“纹成什么花?”

阿史那兀朵手指抚过丑陋伤疤,慢慢说道:“莲花。”

当银针在她脸上刺下时,阿史那兀朵咬紧了牙关,她不许画师给她用麻沸散,她要清醒着感受着痛楚,她要让自己记住,这是崔珣给予她的痛苦。

很快,一朵栩栩如生的莲花自她右脸徐徐盛开,花瓣层叠有序,绯丽如霞,为她本就明艳的面容又添了几分灼灼色彩,自此,她不再是阿史那兀朵,而是即将奔赴大周和亲的阿史那迦。

薄雾散去,李楹从阿史那迦的记忆中抽离,和她一起回到了永兴坊新宅,她看向柔弱清丽的阿史那迦,说道:“所以,你是被阿史那兀朵所杀,而你的父亲,为了他的权力,没有为你报仇。”

阿史那迦点头,她喃喃道:“我不意外父汗不为我报仇,我自生下来的时候,便知道,我的存在,就是给父汗联姻用的,我其实很羡慕兀朵姐姐,至少尼都伯父是真的宠爱她,她有飞扬跋扈的本钱,而我没有。当崔珣来到突厥后,那是我第一次见到有人敢违拗兀朵姐姐,我对他起了兴趣,于是偷偷观察他,越观察,我就越喜欢他,他身上,有我所没有的勇敢和骨气,我无可自拔的爱慕上了他,但是我没有想到,我的爱慕,也能变成伤害他的武器。”

李楹抿了抿唇,她脑海中,恍惚回想起在那个寒冷雪夜,阿史那迦挥向崔珣身上的那一记记残酷鞭笞,对他而言,那不仅是身体上的一次凌虐,更是精神上的一次凌虐。

阿史那迦小心翼翼开了口:“永安公主,我是不是很没用?我是不是很对不起崔珣?”

李楹怔了怔,她苦笑道:“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阿史那迦低下了头,眼眶慢慢盈满泪水:“对不住,我真的是个很没用的人。”

她低着头,一副十分难过的样子,李楹叹了口气:“其实,每个人的性格,都是由她的生长环境决定的,若让我处于你的境地,我或许也会成长成你这种性格,但你在最后愿意反抗你的父亲,去大周找崔珣,已经很是勇敢了。”

阿史那迦慢慢抬起头,她眼神之中终于多了点希冀,她问道:“真的么?”

李楹安慰着她:“你为他丢了性命,一缕执念附在弯刀之上,三年未散,假如他知晓你为他牺牲的这一切,他也不会怪你的。”

阿史那迦想了想,却苦涩一笑:“是,他是不会怪我,因为他根本就不会在乎我,我虽同情他,喜欢他,但是我从未付诸过行动,我不敢为他说半句话,也不敢让他所受的折磨减轻些,我甚至还在兀朵姐姐的逼迫下送了他一顿鞭笞,我这种软弱的喜欢,到底有什么用呢?在他心中,或许我和帮凶没什么两样,而他的性子,又像天山上的雪一样冷,我是不会在他心里有一点位置的,就算我为他丢了性命,执念三年不散,他也不会为我掉半滴眼泪。”

李楹怔住,她张了张口,但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她知道阿史那迦说的是实话,崔珣的性子,本就冷的很,他很难对人敞开心扉,在他堕入无边黑暗的时候,阿史那迦连试着救他都不敢,他自然不会在乎阿史那迦,就算阿史那迦为他死了,他也不会为阿史那迦掉半滴眼泪。

李楹心中,五味杂陈,阿史那迦的一片痴心,固然可怜,但崔珣在两人的关系中,也没有过错,她默然片刻,说道:“我要去找崔珣了,阿史那迦公主,你要和我一起去吗?”

第68章

阿史那迦的睫毛轻轻颤动了下,本满是凄清的眼眸中,突然闪现了一丝惶惶的期待,但片刻后,她还是低下头了,酸涩说道:“不了。”

李楹微微叹口气:“那我自己去了。”

李楹进入阿史那迦的记忆中时,尚是天明,从记忆中抽离出来时,已是深夜,她提从走在青石板路上,心中却是说不清道不明的疼痛,疼痛尖锐细密,就像无数细小的针尖扎着她的心脏一般,让她连呼吸都觉得是种煎熬。

她终于走到熟悉的萧索宅院门前,还是那般门可罗雀,冷冷清清,她抿了抿唇,身形穿过紧闭的朱色木门,缓步经过庭院,走到崔珣卧房前。

她透过绿色窗纱,隐隐看到崔珣正在伏案写着奏表,昏黄灯影中,他披着一身雪白狐裘,衣冠胜雪,孑影茕茕,执笔的手腕清瘦嶙峋,他一边写,一边剧烈咳嗽着,灯影幢幢,人影寂寥,李楹提着灯,呆呆看着他书写的影子,久久都未叩门而入。

崔珣似乎感觉到什么,他微微抬起头,绿色窗纱外,那个提灯的秀致身影格外清晰,崔珣冷淡如水的双眸泛起一丝涟漪,手上雀头笔也不由啪的一声落到了白麻纸上,晕出一团漆黑墨迹。

他手指微微紧了紧,然后起身,快步走到浮雕门前,开了门,走向李楹,李楹提着云纹纱灯,仰头看着他的苍白面容,眼泪忽如断线珍珠般簌簌而落,崔珣有些怔住,他轻声问道:“怎么哭了?”

李楹只是看着他,眼眶中如雾泉朦胧,晶莹泪珠一颗颗顺着她的柔美脸庞不断滑落,崔珣似乎有些不知所措,他小心翼翼问:“是不是我又哪里惹你生气了?”

“没有。”李楹声音带着哭过的哑涩:“你没有惹我生气,你很好。”

崔珣略略愣了愣,李楹咬了咬唇,说道:“你听到了吗崔珣,你很好,你是一个很好的人。”

崔珣嘴角微微笑了笑,他轻轻道:“听到了,我很好。”

他对李楹道:“更深露重,先进去吧。”

白瓷灯灯芯火焰摇曳,崔珣将一只洁白锦帕递给抽泣的李楹,李楹默默接过,拭着脸颊的泪珠,锦帕很快就整个湿透,良久,李楹才止住抽泣,崔珣问:“到底怎么了?”

李楹颤抖的肩膀慢慢平静下来,她眼眶还有些泛红,她说道:“我捡到了一把金鞘弯刀,弯刀内附着一个人的执念,那个人,是突厥公主,阿史那迦。”

她看着崔珣呈现病态苍白的昳丽脸庞,说道:“她带我进入她的记忆,在她的记忆里,我看到了你在突厥两年内,遭遇的一切。”

她的话,似乎又将崔珣带入那不堪回首的往事,一次次惨无人道的凌虐,将他博陵崔氏子的所有自尊和骄傲反复践踏,在突厥王庭,他不是一个人,而是阿史那兀朵的莲花奴,是一个她费尽心机想驯服的牲畜,他仿佛又回想起他赤身被关进狗笼时,那些指指点点的嘲笑和奚落,他脸色变的愈发惨白,手指也不由抓紧晕染墨迹的白麻纸,眼神之中更是如坠深渊似的茫然,时隔四年,那铺天盖地的屈辱和伤痛,还是足以让他整个人吞噬。

他张了张口,哑声道:“你……走吧。”

“我不走。”李楹红着眼眶,声音虽然轻,但格外坚定。

崔珣几乎是恳求的跟她说:“你走吧。”

“我不走。”李楹又重复了句。

崔珣惨笑了声:“你不走,我走。”

他说罢,真的踉跄起身,脚步轻飘飘的,就往外走去。

李楹也起身,她比崔珣快,她双臂张开,拦在浮雕木门处,眼中含着泪花,看着崔珣。

崔珣道:“你让开。”

李楹摇头。

崔珣去拨她肩膀:“让开。”

李楹被他拨的身子歪了歪,她脚步好不容易站定,眼瞅着崔珣要开门出去,她心中一急,忽然扑到他怀中,伸出手,紧紧抱住了他。

崔珣愣住,李楹的身体温暖柔和,颈畔散发的安神香气让他极端痛苦的心情渐渐平静下来,李楹语带哽咽:“崔珣,这个拥抱,无关风月,只是想告诉你,一切都过去了,你脚下的土地,是大周,在这里,没有人会逼你做莲花奴,你不需要害怕。”

她就这般拥抱着崔珣,不带一丝情欲的拥抱着他,不是控制,不是占有,而是温柔的慰藉。

她纯净的就如同天上的明月,不染一丝尘埃,光华洒落,清辉满地,皎洁月光,似乎照在那个大雪夜,被吊在汗帐外,遍体鳞伤的少年身上。

痛极之时,昏昏沉沉间,他似乎听到有人在说:“你就是你,你不是谁的莲花奴。”

那人还说:“这天下,不是没有一个人能救你,也不是没有一个人愿意救你,我会救你的,我一定会救你的。”

崔珣指尖颤抖了下,他终于也伸出手,环抱住李楹纤细的腰肢,一滴泪水,终于自空蒙眼中滑落,滴入她的云鬓之中。

月明如水,清雅熏香自炉中袅袅升起,如仙境薄雾,淡淡缭绕在空气之中。

李楹看着轻轻拨动炉中熏香的崔珣,他嶙峋手腕上一圈狰狞伤疤格外醒目,李楹抿了抿唇,她说了声:“还疼吗?”

崔珣垂首看了看那圈伤疤,摇头道:“不疼了。”

李楹默默点了点头,她双手交叉,放在裙摆上,手指无意识的绞紧,她又问:“那段日子,很难熬吧。”

崔珣久久未答,良久,才恍惚说着:“想死,又不能死。”

短短六个字,说尽了他在突厥遭受的一切,他语气虽平静,但李楹眼前却闪现他在突厥经历的一幕幕屈辱,她眼眶又有些发红,于是咬唇,垂下头,压抑住自己的难过,不敢让崔珣发现端倪。

片刻后,她才抬起头,说道:“阿史那兀朵虽成了惠妃,但这里到底不是突厥,她没有办法再折磨你了。”

崔珣神思有些茫然,每次见到阿史那兀朵,她都用尽一切机会让他回想起他在突厥所遭受的耻辱,她来大周三年,与他见不到五次,可每一次,他都是心神俱伤,病上加病。

他想忘记,她偏偏不让他忘记,回忆像潮水般,将他整个人淹没,让他陷入无法逃离的窒息。

耳边似乎传来李楹轻柔的声音:“崔珣,不要害怕,我会陪着你的。”

崔珣就如同即将被淹死的人,终于抓到了一根浮木,他愣怔看着李楹,她相貌虽然柔婉,但是面容却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坚定,她让他不要害怕,她说她会陪着他。

崔珣眼中忽然一热,他垂首,然后,轻轻点了点头。

袅袅熏香即将燃尽,崔珣也马上要上朝了。

青烟丝丝缕缕,直达上空,正如明月在云间,迢迢不可得,但是,在黑暗中挣扎的人,总希望,明月的皎洁月光,能够多停留在他身上须臾。

崔珣忽对李楹说了句:“你……搬回来住吧。”

还没等李楹回答,他就道:“金祢的下落,我已经有了些端倪,你在外面,传起话来,终究不太方便。”

李楹看着他清冷如碎玉的眼眸,他向来平静到没有一丝波澜的眼神,此时似乎有些紧张,李楹轻轻点了点头,崔珣仿佛松了口气,他道:“书房一切摆设,都没动过,我会让哑仆再收拾干净的。”

李楹对于房间的好坏,并不在意,她反而问崔珣:“真的能抓住金祢吗?”

崔珣颔首:“我已经查到他来了长安,察事厅武侯如今正在搜查长安每个角落,不出数日,应该就会有结果了。”

李楹忽然迟疑了下,崔珣道:“是马上要找到金祢了,有些担心吗?”

所谓近乡情怯,李楹追查了这么久,都没有查到真正的凶手,而金祢极有可能知道,当接近事实真相时,这种既忐忑又不安的心情,相信每个人都有,李楹也不例外。

但是此次,崔珣却猜错了,李楹摇了摇头:“我不是因为马上找到金祢而担心。”

“那是为何?”

李楹望着他,眼中是深深的担忧:“察事厅在找金祢,大理寺也在找,如果被大理寺先找到,再强迫金祢说一些不利于你的证词,那怎么办?”

原来,她是为他而担心。

崔珣心中,阵阵暖流涌过,他说道:“我有把握,大理寺不会比我先找到金祢的。”

李楹默默点了点头,她望着崔珣苍白面容,忽叹了声:“我知晓你办起公务来,就习惯不眠不休,你这样,大理寺是不会比你先找到金祢,但是你自己的身体,也难免会累垮掉。”

崔珣看着她担忧神色,向来冷如霜雪的眼神之中难得有了一丝柔和:“我有分寸。”

李楹心中,顿时也说不上是气恼还是无奈,她赌气道:“我若搬回来,便会让你不这么作践自己的身体,你能受得了吗?”

崔珣只是看着她,微笑颔了颔首,他笑起来时,一双桃花眼笑意微微荡漾,犹如千朵桃花徐徐盛开,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李楹心中,忽猛烈跳动了下,她慌忙低头,藏住脸上浮现的一抹红晕,她低声说道:“那你不嫌我烦的话,我就搬回来啦。”

她垂下的脖颈优雅修长,皮肤细腻白皙,如同月光下的玉石般散发着淡淡的光泽,崔珣目不眨眼的看着,轻轻说了声:“嗯。”

崔珣上朝之后,李楹便回永兴坊收拾行囊,她踏入宅院后,便燃起曼珠沙华,阿史那迦的身影又渐渐出现。

李楹问道:“阿史那迦公主,我要搬去崔珣府邸了,你要和我一起去吗?”

阿史那迦仍然有些犹豫,李楹道:“我知晓你不敢见崔珣,但是你执念附在弯刀三载,不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再见到他吗?如今他近在咫尺,你总是不见,也不是法子。”

阿史那迦还是在犹豫,李楹叹道:“算了,如果你真的不敢见他,那我就将弯刀继续放在这里,等你想见了,再去崔府找我。”

阿史那迦咬着唇,点了点头,她身影又隐回金鞘弯刀之中,李楹将弯刀放在书架上,然后才拿起行囊,离开了新宅。

在从新宅去崔府的过程中,她特地挑选人多的市集行走,果不其然市井之中都在议论金祢和崔珣,言谈之间,都说这两个叛国贼丧权辱国,就应该一起千刀万剐,李楹蹙眉,受金祢之事影响,崔珣投降突厥的骂名又开始甚嚣尘上,在百姓的眼里,只要抓到金祢,就能连带找出崔珣投降突厥的证据,一并将他下狱处置。

市井百姓都这么想,何况朝中大员呢,崔珣在朝中树敌众多,若金祢落到大理寺手中,大理寺的九九八十一道酷刑,能让没有变成有。

如今,只能寄希望于崔珣早日抓到金祢,不让金祢落入旁人之手了。

但不知为何,虽然崔珣有把握他能先于大理寺抓到金祢,但李楹心中,一种深深的担忧感,久久萦绕不去,总觉得有大事要发生。

她略略镇定了下心神,希望她的担忧,是错的吧。

第69章

几日后,察事厅武侯回报,竟说在芙蓉园发现金祢踪迹。

崔珣愕然,芙蓉园是皇家禁苑,金祢如何会在那里?他转念一想,或许因为金祢以前是百骑司都尉,对皇宫密道了如指掌,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所以他才会躲在芙蓉园。

怪不得察事厅和大理寺快将整个长安城都翻遍了,连个人影都没看到,这金祢,倒真是狡猾。

只不过,他带察事厅去抓金祢的时候,大概是夜枭又监控到众人前来,金祢提前逃了,崔珣扑了个空。

当李楹听说之时,她问崔珣:“金祢在芙蓉园的时候,躲在哪里呢?”

“一个废弃的花仆房,那里很少有人去。”

李楹若有所思,芙蓉园在长安的南边,大明宫在长安的北边,两个地方并不在一起,所

以芙蓉园虽是皇家内苑,但皇帝后妃去的也不多,所以这里,的确是最好躲避的地方。

而距离金祢逃往长安,约莫已经半个月了,这半个月,金祢都住在芙蓉园的花仆房,里面会不会留下什么线索?

当李楹告诉崔珣她的猜测时,崔珣点头:“我也有意再去一趟花仆房,一探究竟。”

“你在抓金祢那日,没有发现什么么?”

崔珣摇了摇头,道:“有一些怀疑之事,人多之时,终是不太方便去证实。”

至于他在怀疑什么,他没有告诉李楹,他也希望,是自己怀疑错了。

夜间的芙蓉园,一片静谧,芙蓉花期未到,园中的桃花与茱萸等花倒是竞相绽放,碧湖湖面倒映着的如钩明月与似锦繁花相映成趣,亭台楼阁掩映在绿树红花之间,精巧雅致,湖面中央,还盛开着一株并蒂莲,须知莲花夏日才开,此株并蒂莲提前盛开,浑天监上表说是君贤臣忠,天降吉兆,圣人于是龙颜大悦,携文武百官前来观赏这株并蒂莲,唯独崔珣称病未去。

他在突厥所有的不幸,都源于“莲花郎”三字,这让他如何不憎恶莲花。

所以崔珣与李楹经过湖畔的时候,他加快脚步,看都不愿看莲花一眼,李楹转头瞥了眼湖中灼灼明艳的并蒂莲,心中幽幽叹了口气。

两人走到花仆房,花仆房在芙蓉园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据宫人说这里已经二三十年没人居住了,以前倒是住过一个花婢,被当时的百骑司都尉金祢查出私通外臣,酷刑逼供下不幸身亡,之后,就听说这花仆房闹了鬼,没人再敢来了。

崔珣道:“那花婢应是冤死的,太昌血案发生后,先帝大杀门阀,金祢作为百骑司都尉,先帝的亲信,自然要冲锋陷阵,他要对付的,应该不是这个花婢,而是那个外臣,这花婢不过倒霉碰上罢了。”

李楹听的心惊:“那这个花婢,不是十分可怜吗?”

崔珣不置可否:“太昌新政刚开始推行的时候,难如登天,世家门阀对新政都抵触万分,政令即使出了长安,到各州府,也都阳奉阴违,太昌二十年的守岁宴,更是一半大臣借故不出席,以示不满之意,先帝虽愤怒万分,但对此种状况,一时之间,也不好发作。”

他说到这里,李楹不由大概猜到了之后的事情,果然崔珣继续说道:“公主落水之后,太昌血案发生,长安城死亡数万人,世家门阀这才意识到,眼前的圣人,不再是少年登基,受薛太后掣肘的傀儡天子,而是大权在握的独断帝王,世家噤若寒蝉,自此新政顺利推行,再无阻碍。”

李楹脸上神情,不由愈发凝重,崔珣徐徐道:“这个花婢,不过是死的数万人其中一人罢了。”

李楹觉得有些惘然,她虽然知道太昌血案,死亡者众,但看到眼前这破旧花房时,她才对“死亡者众”这四个字有了更深的实感,她张了张口,忽说道:“崔珣,是我导致了他们的死亡。”

崔珣道:“不是,是先帝。”

“但没有我,阿耶也不会杀他们。”李楹苦笑:“崔珣,我会不会下地狱?”

崔珣只是道:“此事与公主无关,如果公主能够选择,也定然不愿意发生此事。”

他这话,倒让李楹心情慢慢安定下来,李楹眸中迷惘神色渐渐褪去,良久,她道:“你说得对,如果我可以选择,我也不会愿意发生这件事的。”

她走进花仆房,眼前似乎浮现那个花婢的身影,她喃喃问道:“崔珣,你觉得,我阿耶,是个什么样的人?”

崔珣抿唇,说道:“一杀多生,他是个,合格的皇帝。”

杀生虽为罪业,然杀一人,得生万人,却为功德,所以,太昌帝,不是一个好人,但是一个合格的皇帝。

花仆房中,还能看到人生活过的痕迹,想必是金祢留下来的,李楹不由道:“这花婢是被金祢所害,他居然还有胆量住在这里。”

崔珣道:“金祢定然是想,活着都奈何不了他,何况死了。”

李楹想到自己,魂魄之身,确实奈何不了阳间之人,就连现出形体都不能,她苦涩一笑:“他想的倒是对的。”

崔珣见她似有郁郁神色,于是不再提这话题,而是在花房四周蹲下查看,李楹也学着他在墙边仔细找着,忽然李楹发现墙角的一块砖有些松动,她抽出那块砖,果然发现里面有一样东西。

那是,通关所用的纸质过所,凭此过所,可以一路畅通无阻,去往大周任何地方。

李楹将纸质过所递给崔珣,两人打开一看,只见过所的名字并不是金祢,而是一个陌生名字,李楹不由道:“这过所是假的吗?”

崔珣看着上面的尚书省官印,摇了摇头:“不是,是真的。”

“那这上面不是金祢的名字,是他偷的?”

“未必。”崔珣将纸质过所叠好,置入袖中,他说道:“回去一查便知。”

月明星稀,崔珣和李楹走在湖畔的垂绦柳丝下,湖心是颜色灼灼的并蒂莲花,李楹看了眼那株并蒂莲,又不由侧目看了眼崔珣,他眉头微微皱起,脸色有些苍白,也不知道是还在想那张纸质过所,还是因湖心的并蒂莲花,又想起一些不愿回想的往事。

后者的可能性,应该更大些。

李楹心中,说不上是什么滋味,突厥的两年经历,给崔珣造成了太深的屈辱,以致于稍微和突厥有关的东西,他都不愿去触碰,她可以理解他的这种心情,毕竟她进入阿史那迦记忆后,光看她都觉得受不了,何况是亲身经历的崔珣呢。

她手指忽扬起绿色鬼火,鬼火悠悠来到湖心,变成一团薄雾,遮掩住那株并蒂莲。

崔珣顿住脚步,他看着湖心的白色薄雾,目光又投向李楹脸上,李楹抿了抿唇,轻声说道:“不想看,就不要看了。”

崔珣清冷如寒星的眼眸之中泛起一丝动容,他默默颔首,便继续和李楹并肩而行。

李楹走了几步,忽道:“崔珣,有些事情,不是你的过错,该觉得羞耻的,是其他人。”

月光如水,投在崔珣垂下的翦翦鸦睫之上,崔珣从不愿和人提起在突厥发生的事情,就算是李楹,他也一字未说过,但这些事,藏在心中太久,就如同一直绷着一根细细的丝弦般,他也不知道,丝弦什么时候会断,有时候,他自己都觉得精疲力竭,疲累不堪,他手指握到泛白,终于试着艰难开了口:“如果,没有金祢说的‘莲花郎’三个字,或许一切事情,都不会发生。”

“施虐者,是怎么都有借口施虐的。”李楹道:“崔珣,不要将这件事情归咎于你的容貌,真正应该归咎的,难道不是阿史那兀朵病态的独占欲么?”

她声音虽轻,但格外清晰:“你总觉得,若没有‘莲花郎’三字,你就不会遭遇那些屈辱,可是,明明是若没有阿史那兀朵,你就不会遭遇那些屈辱啊,这到底和你,有什么关系呢?”

李楹的话,如醍醐灌顶,崔珣不由顿住脚步,李楹又道:“如果你当日遇到的突厥公主是阿史那迦,纵然有‘莲花郎’三字,她也不会这样对你,所有的一切,都是阿史那兀朵的过错,和你没有半点关系,凭什么施虐者洋洋得意,丝毫都不觉得愧疚,反而受害者万分痛苦呢?”

崔珣愣愣听着,他双眸如水汽氲氤,他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忽看到一个红衣身影,徐徐向他走来。

那是阿史那兀朵。

阿史那兀朵仍然是一脸骄矜,看到他时,也仍是洋洋得意的神色,她笑吟吟道:“我今夜来芙蓉园赏莲,没想到遇见了你,真是凑巧。”

李楹看

到,崔珣的脸,又苍白了几分,他不喜欢看到阿史那兀朵,因为那会让他想起最不堪的往事,阿史那兀朵却十分享受折磨他的感觉,她说道:“日前圣人教我读了首诗,里面有句话叫,芙蓉不及美人妆,我一下子,就想到了你。”

她有些恶意的笑道:“你们中原说,美人只能形容女子,但我觉得形容你,也挺是贴切。”

她又看向被白色薄雾掩盖的并蒂莲花,说道:“真可惜了,起了雾,看不到并蒂莲了,否则,有莲花,又有莲花奴,那才真是美景美人。”

她知晓莲花奴三个字,是崔珣的痛处,所以每次见到他,都刻意往他痛处戳,李楹已经看不下去,她手中燃起鬼火,不管自己会不会反噬,就想让阿史那兀朵永远闭了嘴,她是真的想杀了她,但崔珣却看着她,摇了摇头。

李楹怔住,崔珣又看向阿史那兀朵,他语气平静:“阿史那兀朵,好好做你的惠妃,不要再来招惹我。”

阿史那兀朵愣住,这三年,每次遇到崔珣,他自知杀不了她,又不想她再提起那些往事,所以对她一直是避之唯恐不及,恨不得立刻远离,哪有这般出言反驳过,崔珣又道:“惹急了我,我也不介意将你用在我身上的手段,都用在你身上。”

他语气是波澜不惊的淡漠,但是却莫名让阿史那兀朵觉得不寒而栗,崔珣讥诮道:“鞭子打在别人身上,固然痛快,打在自己身上呢?”

阿史那兀朵呆愣,一时之间,都忘了该说什么,崔珣轻笑一声,也未行礼,而是神情倨傲的看着她,阿史那兀朵咬了咬牙,竟然气急败坏的,转身落荒而逃。

第70章

阿史那兀朵走后,崔珣才看向李楹,他神色不再是刚刚的冷淡如冰雪,而是多了一分柔和,他对李楹道:“我们走吧。”

李楹点了点头,她与崔珣并肩走了几步,崔珣忽道:“你刚刚……是想杀了她吗?”

李楹轻轻“嗯”了声,崔珣道:“太后在全国四万座佛寺遍点长明灯,集佛法的威神之力,才能让公主以鬼魂之身在白日行走,如果公主杀了人,佛法反噬,公主会魂飞魄散的。”

李楹抿唇:“我……没有想那么多。”

微风吹拂,两人走入一片紫藤长廊,长廊四周栽着嫩绿垂柳,如瀑柳丝垂落,让长廊中的景象若遮若现,外人看不分明,长廊里面,淡紫色的紫藤花攀爬在木制廊架上,如似水珠链从空中垂下,层层叠叠,如烟似雾,崔珣道:“其实,你和阿史那兀朵没有仇怨。”

所以,没有必要为了杀她,自己魂飞魄散。

李楹垂首,她道:“但是,我不想让她再伤害你。”

不想让她继续伤害崔珣,所以她都没来得及思考自己会不会魂飞魄散,崔珣眼中一热,他喃喃道:“我……哪里值得公主这么做?”

“你值得。”李楹说着,她想起他在突厥两年遭受的非人折磨,就这样他都没有向阿史那兀朵求一句饶,更没有卑躬屈膝去投降突厥,她一字一句道:“在我心里,你是一个很了不起的人。”

崔珣眼眸之中,划过一丝恍惚,这几年来,他被人说过是一个卑劣的人,被人说过是一个下贱的人,被人说过是一个狠毒的人,但是从来没有人说过,他是一个了不起的人

月光透过木制廊顶悬挂的紫藤花叶,如银色细沙洒落,朦胧夜色中,如果李楹微微侧过头,便能看到崔珣翦翦鸦睫上,挂着的细碎晶莹,但是她偏偏没有侧过头,崔珣眨了眨眼睛,平复了下自己思绪,他说道:“以后,不要这么做了。”

他说:“我可以保护我自己。”他顿了顿,又说了句:“如果为了我,让你有什么不测,我倒宁愿……”他抿了抿唇:“宁愿从未见过你。”

李楹愣住,她转过头,去看崔珣,月光若明若暗,似轻纱一般照在他脸上,她只看到崔珣黑沉沉的双眸,如幽潭一般,看不出什么情绪,他的话,好像夹杂了几分关心,但是他的神情,又并不明显,那他的心中,到底是如何想的呢?

李楹猜不出来。

她只能点了点头,说了声:“嗯。”

紫藤长廊长达半里,两人说话间,已经快要走出紫藤长廊,几日前下了一场春雨,廊下鹅卵石小径有些潮润,李楹脚下一滑,身子也一个踉跄,眼瞅着就要滑倒在地,崔珣眼疾手快,将她拉住,她不由扑到崔珣怀中,崔珣手臂,还搭在她腰上,她离崔珣实在太近,她能看到他漆黑如点墨的双眸,他也能闻到她颈侧的淡淡幽香,上一个拥抱,无关风月,那这一个呢?

李楹仰头看着崔珣,她没有挣脱,只是一双璀璨如星河的双眸,定定看着崔珣,眸中欲语还休,似有千言万语想要诉说,崔珣向来波澜不惊的眸中难得闪过一丝无措,他薄唇微抿,然后放了搭在她腰上的手臂,退后两步,说道:“抱歉,情急之下,冒犯了公主。”

许是他性格太过冷淡疏离,平日眸中神色也清冷的如一汪寒泉,根本看不出什么喜怒哀乐,无人知道他心中是到底是何想法,此次难得现出无措神色,李楹心中,忽涌现一缕捉弄他的促狭念头,她往前走了两步,离他近了些,然后仰着头,盈盈笑道:“那你以前,有冒犯其他人吗?”

她本就长得秀美绝伦,盈盈笑着捉弄人的时候,更添了一分十六岁少女的俏丽灵动,崔珣愣愣看着她,苍白到毫无血色的面容也不由浮现一丝红晕,连玉石一般的耳根都泛起一抹绯色,他几乎是狼狈的说了声:“没……没有……”

李楹又走近一步,笑如靥花:“那我该气恼,还是该荣幸?”

崔珣有些窘迫的往后退,说话也不由结巴起来:“随……随便你。”

李楹却没有往前走了,她说道:“别走啦,要走回去了。”

崔珣这才发觉,自己往后退了好几步,离她足有两丈远,再多退几步,真的要走回紫藤长廊了,他脸上不由又晕开桃花般的云霞,他咳了声,尴尬的垂下头,然后缓步往前走到李楹身前,李楹抿嘴轻笑了下,说道:“和你开个玩笑,不要生气。”

崔珣垂着头,却低低说了声:“不会……对你生气的。”

这回倒换李楹愣住,没等她反应过来,崔珣就道:“走吧。”

说罢,他就逃也似的往前走去,李楹怔了怔,然后也跟着他脚步往前走,崔珣走的有些快,李楹跟了几步,还没跟上,他却忽然意识到什么,于是刻意放缓脚步,一直等到她走到他身侧,他才正常行走起来,身畔是熟悉的幽幽清香,崔珣心中,愈发安定下来,连湖心遮掩那株并蒂莲的薄雾散去,他都没有发现。

回到崔府后,崔珣开始查验那张纸质过所,过所由尚书省签发,但上面的人名,却是假的,换言之,这是一张伪造的真实过所,在尚书省,有这个权力和胆量的,只有左仆射卢裕民,以及右仆射崔颂清。

如果是卢裕民,那崔珣倒是能猜测到他帮金祢的原因,如果是崔颂清……崔珣沉吟半晌,于是密令察事厅探子去一查究竟,签发过所乃是司门郎中和员外郎执管,从二人身上着手,便能找到到底是谁伪造这张过所。

但是卢崔分别为两党魁首,崔珣也不能直接将司门郎中和员外郎直接抓入察事厅拷问,只能令暗探去旁敲侧击的查,这查的进度,不可避免就要慢一些。

查过所的时候,崔珣也没有放弃找寻金祢踪迹,但金祢自从逃出芙蓉园,就如泥入大海,再无影踪,崔珣桌案上摊着暗探在长安城查探的结果禀报,他一份一份的看着,眉头微微蹙起,不知不觉,就到了二更天。

雕花木门传来轻轻叩门声,崔珣这才从汗牛充栋的公文中抬起首来,他掩了掩披着的白狐狐裘,然后起身,去开门。

门外果然是李楹。

李楹穿着一身碧色花笼裙,衬托的她雪肤花貌,崔珣眼中浮现一丝柔和:“你怎么来了?”

李楹瞥了眼堆积如山的

公文:“来催你休息。”

崔珣微怔,李楹掰着指头算着:“现在是二更天,五更鼓敲响的时候,你就要去朝会了,所以你准备休息多长时间?”

崔珣嘴角微微扬起,他说道:“急着抓金祢,忘了时辰了。”

李楹看着他掩在厚重狐裘中的嶙峋身骨,叹了口气:“抓金祢要紧,但你的身体也要紧啊。”

“可抓住金祢,也能早日查清你案件的真相。”

李楹想起刚刚在门前时听到他的阵阵咳嗽,她脱口而出:“若为了我的案子,要损伤你的身体,那我倒希望,你不要查了。”

崔珣愣住,李楹也不由愣住,她一开始找到崔珣,就是希望他能帮她查清真相,让她不用再做孤魂野鬼,能够早日投胎转世,她对此执念甚深,但她刚刚居然说,如果查案的代价是崔珣损耗身体,那她宁愿他不要查了?

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说出这句话,查清真相,不是她这三十年来最大的愿望吗?什么时候,这个愿望,开始排在第二位了呢?她自己都觉得有些不可置信。

她失神之下,没再说下去,倒是崔珣率先回过神来:“别说气话。”他顿了顿,又道:“先进来吧。”

白鹤香炉中,李楹点燃一小块调好的安神香,伴随着袅袅青烟,香盈满室,李楹道:“这是我新调的香,可以让你晚上睡的好点。”

崔珣颔首,李楹看着他的苍白到几近透明的面容,她抿了抿唇,说道:“我方才,就是觉得你应该多照顾一下自己。”

崔珣说道:“我知道。”

李楹目光,移到他放在紫檀案几上的手背上,他手背也是苍白到青色血管根根毕现,李楹知道视线再往上,就是被衣衫遮住的累累伤痕,她顿了顿,说道:“突厥的两年,还有大理寺的一年,让你身子损害太多,你如果想多活几年,就要多加调养,不能再这样废寝忘食了。”

崔珣静静看着她,他轻轻“嗯”了声,他眼眸漆黑如深不见底的幽潭,看着李楹时,李楹都能见到自己倒映在幽潭中的身影,她莫名有些不自在,于是低下头,说道:“我可能,话有些多。”

她顿了一下,又道:“是不是后悔让我搬回来了?”

崔珣倒是很快回答了她:“没有后悔。”

须臾后,他又加了句:“话不多。”

李楹不由莞尔笑了笑:“你不嫌我,就好。”

崔珣看着她的灿然笑靥,低低说道:“怎么会嫌你呢?我……”

他似乎接下来还想说什么,但之后那句话,却最终还是没说,李楹等了会,见他没再开口了,她于是说道:“不嫌就好,那我走了,你好好休息。”

她起身欲走,崔珣却叫住她:“公主稍等。”

李楹不解回头,崔珣好像有些不太好意思开口,半晌,才鼓了鼓勇气,说道:“这个安神香,味道很好闻,可以为我多做些吗?”

李楹没想到他会说这话,难道他方才就是想跟她说这话吗,不过这大概,是他第一次向她求取些什么吧,她笑道:“当然可以了。”

崔珣定定看着她,说了声“多谢”,李楹点头道:“你好好休息。”

她说罢,便出了门,但是出门之后,她也没有回自己房间,而是直到看到绿色窗纱里点着的白窑瓷灯灯芯熄灭,房中一片漆黑,她才转身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