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舒,这三年,你虽执念太深,屡有违逆,但也算是忠心耿耿。”太后腰间挂着的葡萄花鸟纹镂空金香囊随着行走微微摇摆,余香袅袅:“而且,你不但帮吾找到了明月珠的香囊,还惦记着明月珠在法门寺栽种的菩提树,你能知吾之心,好吾所好,所以有些事,吾也不愿计较了。”
崔珣这才恍然,原来太后不责罚他害死王燃犀一事,是因为还念着香囊和菩提树的情分,换言之,是李楹帮他又逃脱了一次责罚。
但是,若太后知晓他在秘密调查李楹之死,而且真凶极有可能涉及太后,那到时会如何?
春寒料峭,崔珣一时之间,竟冷汗湿了衣背-
虽是如此,但崔珣仍然瞒着太后,继续秘密调查着她身边之人,只因查出真凶,李楹才会将盛云廷埋骨之地告诉他。
他别无选择。
李楹恨他,与他交谈时总会冷言冷语,显然是不愿见到他的,但是她需要询问他案情进展,又不得不见他。
即使这夜风雨交加,电闪雷鸣,她也仍然来了,她收起绢伞,掸了掸绿色油帔上的雨点,鹿皮靴沾了泥水,可踏在崔府长廊中,却留不下半点痕迹。
她缓步走到崔珣的书房,崔珣在看《出入录》,李楹走路没有声音,但崔珣似乎感觉到什么一般,他头也没抬,只在李楹脱下绿油帔,端坐在他对面时,他才微微抬眸,说道:“我看了几日的出入录,并没有发现什么。”
这个回答,在李楹的意料之中,她从崔珣手中接过《出入录》,沉默看了起来,她不想和崔珣说话。
崔珣被她这样明晃晃的憎厌,脸上也没露出什么表情,只是从书案旁拿起另一册《出入录》,看了起来。
书房里只有展开竹简的沙沙声,两人端坐在书案前,低头看着《出入录》,一人身披雪白狐裘,轩若朝霞,一人身着淡绿襦裙,秀丽文雅,这副情景,看起来像一对甚为相配的壁人,实则却是她视他为寇仇,他陷她于水火,两不相容。
良久,李楹才抬头道:“这个叫冬儿的仆婢,在三十年前,莫名暴毙,是否其中有所关联?”
崔珣摇头:“我查过了,冬儿是得了痢疾,才暴毙而亡的,有医案为证,不会有假。”
李楹“哦”了声,她心中却有种暗暗松口气的感觉,她又看了阵竹简,然后抬头问崔珣:“这《出入录》都看完了,还是一无所获,是不是我的案子,和我阿娘没有关系?”
崔珣毫不留情的打破了她的幻想:“太后的凶嫌,仍然是最大的。”
李楹对他的斩钉截铁不太服气:“这只是你的一面之词。”
“若公主不信任我,大可去找旁人。”
李楹噎住,片刻后,她才冷笑道:“我是不敢信任崔少卿,信任的后果,便是在地府差点有去无回!”
崔珣听到地府之事,没有再说话,这些时日,李楹心中愤懑,言语间夹枪带棒,崔珣许是理亏,一句都没曾反驳,他垂下眼眸,将李楹手中的《出入录》抽出:“若看完了,便还给内侍省吧。”
李楹心中仍有些生气,她又将《出入录》从崔珣手中夺回:“没看完。”
“那继续看吧。”崔珣瞧了瞧外面天色:“马上五更时分了,我也要准备上朝了。”
李楹其实早就看完了《出入录》,但她气恼崔珣,于是继续打开竹简准备看第二遍,当她听到崔珣说要上朝时,忍不住又凉凉讽刺了一句:“别人上朝,是济世救民,崔少卿上朝,却是为了杀人害人,坏事做了那么多,等下了黄泉,有何颜面见盛云廷那些天威军故友?”
李楹说罢,崔珣脸色已经苍白了几分,双眸也露出恍惚神色,李楹见状,又不由有些后悔,她其实在去幽都之前,一直觉的崔珣不是一个多么坏的人,她也愿意相信他,可事实证明,她错了,所以她在面对崔珣的时候,实在无法抑制自己内心的气愤,但见到他真的被她的话伤到时,她又隐隐觉的自己是不是有点过分,毕竟她不是一个惯常伤害别人的人,尤其她是知晓崔珣对天威军的感情的,她还拿盛云廷和天威军伤他,是不是不该?
李楹抿了抿唇,也不说了,她垂下头,心里拼命跟自己说她没做错什么,崔珣都差点害死她了,她反唇相讥几句,出出气,难道也不行么?
她低头继续看着《出入录》,只是自己都没发现,书简都拿反了,崔珣也没说什么,而是沉默起身,准备从宣阳坊前往大明宫上朝,但忽然一个惊雷响起,天地都似在震动,李楹吓得掉了手中书简,崔珣也停住脚步,惊雷之后,又是连续几道划破天际的闪电,将夜空照的如同白昼,瓢泼大雨如悬河泻水,倾盆而下。
李楹怔怔看着滂沱大雨,心中忽然有种不安的感觉,身体也因为一声一声的惊雷不住微颤,崔珣已经捡起地上书简,然后回到书案前正襟危坐,李楹这才回首看他:“不是要去上朝吗?”
“雨太大,不去了。”崔珣道。
李楹摇首,心想世人骂崔珣怙恩恃宠,倒也没有冤枉他,朝会说不去就不去,这派头简直比圣人还大。
崔珣已经将书简递给李楹:“公主不是没看完么?”
“是没看完。”李楹接过,打开书简,继续看着那滚瓜烂熟的名字和出入记录,只是惊雷阵阵,她注意力始终无法集中,心中那股不安仍然一阵一阵的往上涌,看了半天,连一片竹简都没看完,崔珣忽递了个玉匣给她,李楹问:“这是什么?”
崔珣道:“打开便知。”
李楹打开,原来玉匣里面,放了两个小巧玉瑱。
崔珣淡淡道:“塞上玉瑱,便听不到了。”
惊雷声声,震耳欲聋,李楹不由看向崔珣,他已经垂首在看另一册
《出入录》了,李楹抿了抿唇,然后默默拿起匣中玉瑱,塞入耳中,一塞上,果然外面雷声小了很多,李楹心中也渐渐安定下来,她垂首,继续默读着手中书简-
雷雨直到翌日清晨才停了下来,李楹取下耳中玉瑱,揉了揉有些胀痛的耳朵,书房外飞燕又啾啾叫了起来,雨后霞光透过木格窗,斑驳洒在房中乌木板上,李楹侧首,看着地上的金色霞光,她似乎总有一种发现美的本事,一缕洒落的霞光,一朵盛开的野花,一片飘落的树叶,都能让她觉的平和又美好。
她侧首看向霞光时,眼中安安静静的,崔珣能看到她秀雅如画的侧脸,小巧的耳垂如同精致的珍珠般镶嵌在如玉的耳轮上,她整个人干净的如同天山上的白雪,望之如沐春风,沁人心脾。
崔珣合上书简,李楹听到声响,回过头来,崔珣已经垂下眼眸,整理着书简,李楹开口:“我看完了,你……”
她刚想说你把书简还回内侍省吧,省得被发现,还没说出口,书房外便传来一阵急促敲门声。
崔珣问:“何人?”
“少卿,某是刘九,出大事了。”
崔珣和李楹不由对视一眼,他起身开门,门外刘九神色焦灼:“少卿,不好了,昨夜大雨,永安公主的陵墓被惊雷毁损,墓前守墓的石狮,全部都被劈成了两半!”
第27章
李楹陵墓被毁损,说是天灾,但在浑天监口中,却是人祸。
据浑天监主簿所说,永安公主陵墓之所以被毁,乃是因为有人惊扰了永安公主亡魂,公主以石狮裂开为警示,意为不满。
但永安公主的亡魂,被何人惊扰?
一位贾姓御史上了奏表,状告察事厅少卿崔珣,说崔珣买通大理寺与内侍省小吏,不但私自调阅公主之案卷宗,还将三十年前太后侍婢的出入宫记录取回家中,所谋者大,所以永安公主亡魂被何人惊扰,答案呼之欲出。
太后与圣人勃然大怒,下令彻查,崔珣被勒令停职,事情查清前不许上朝,他心知肚明,此事定难以善了。
李楹也终于知道自己那日不安的感觉到底来自何方,有人在借她的死,在做一场杀崔珣的局。
若说亡魂惊扰,她的亡魂就在这,是她的亡魂请崔珣查案,卷宗和出入录都是她的亡魂要调的,那亡魂惊扰,又从何说起?
她真是无法想象,她已经死去三十年了,居然还能成为政敌排除异己的工具。
何其可悲?何其可叹?
不到两日,崔珣就被召入宫。
查的这么快,他倒是一点也不意外,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大理寺和内侍省小吏都是为了钱财出卖机密,对他并无忠心,拷问之下,招供出来再正常不过了,这些他早已预想到。
倒是李楹对于他入宫十分紧张,她问:“阿娘会杀了你吗?”
“或许吧。”
“这太荒谬了!”李楹不忿:“明明是我让你查案的,为何会有人借我之口,发你之难?”
“因为他们知道你说不出话。”崔珣静静道:“死人是最好利用的。”
“我要去找阿娘!”
李楹走了两步,忽停了下来,她怎么去找阿娘?阿娘都看不见她,她如何找?
“罢了。”崔珣明知大难将至,反而异常平静,他面向李楹,突然深深行了一礼:“公主,你我之间,是我对不起你,但此事与云廷无关,若我回不来,烦请公主设法将云廷尸骨取出,送还家人,大恩大德,崔珣没齿难忘。”
“我……”李楹咬唇,一时之间心情十分复杂,她虽然憎恨崔珣,但此次崔珣的确是因她得咎,她也无法再说出伤他的话,她最终点头:“我答应你。”
崔珣听后,微微一笑,他向来冷淡如冰,喜怒不行于色,从来让人看不出他心中所想,此次笑容,竟然带了些许感激:“多谢公主。”
李楹看着他缓缓走向宅外等着的千牛卫,他背影萧索孤寂,夕阳的余晖洒落在他身上,将他投射地上的身影拉长,更显得他形单影只,踽踽独行,此番生死关头,偌大长安,连个为他担心的人都没有。
李楹心中,说不出什么感觉,等他迈出宅院时,她忽喊了声:“崔珣……你……你还是活着回来吧……”
崔珣脚步一滞,但只是一瞬,他又继续行向千牛卫,跟着他们,前往前方未知的结局-
蓬莱殿中,丹楹刻桷,檐牙高啄,熏香氤氲,珠帘低垂,太后端坐在珠帘后,久久未语。
崔珣匍匐在地,也不言不语,良久,太后才冷笑一声:“崔珣,你有何话好说?”
崔珣默然:“臣,无话可说。”
“所以你是认了买通大理寺与内侍省小吏一事?”
“是。”
珠帘后,太后声色未变,只是不紧不慢说了句:“崔珣,你是不是活腻了?”
“臣,不敢。”
“不敢?还有什么是你不敢的?明知道明月珠是吾的隐痛,你却拿她,当作你挟势弄权的工具?”
崔珣敛眸,他知道此刻再怎么辩驳都无用,只能沉默说了句:“臣不敢。”
“你查明月珠的案子,是为了什么?”太后不怒反笑:“你甚至私自调阅吾身边侍婢的出入录?你想查到什么?你是不是想查到,是吾杀了明月珠!”
听到最后一句,崔珣蓦然抬头,他额上渗出细密汗珠,他咬牙叩首:“臣不敢。”
“让吾猜猜,你到底想做什么,你想查到吾是凶手,你想利用此事要挟吾,让吾对你授人以柄,从此朝堂任你为所欲为,是不是?”
太后说到后来,已是厉声责问,崔珣伴她三载,从未见过她如此生气过,冷汗从他的额头滚落,顺着脸颊滴落在乌木地板上,发出清脆的响声,他徒然说道:“臣不敢。”
太后嗤笑:“吾万万没想到,养了一条狗,反而被狗咬了。”
崔珣匍匐于地,头垂的很低,脊背在微微颤抖,他咬牙:“臣自知罪无可恕,但求太后,能饶臣一命。”
“你不想死?”
“不想。”
“既不想死?为何要做这种背主之事?”
崔珣无法解释,他只能叩首:“求太后饶臣一命,要打要罚,都听凭太后处置。”
他一下一下,额头重重叩于坚硬乌木板上,如玉般的额头已经磕到红肿破皮,太后冷眼看着卑微乞求的崔珣,博陵崔氏,士可杀不可辱,他一点都不像个博陵崔氏子,怕死,偷生,为了活命叩首叩到头破血流,低声下气的活脱脱像一条狗,而她,临朝听政二十年,居然会被这样一条狗反咬,真是可笑。
她终于冷冷开了口:“够了。”
崔珣停住叩首,他没敢抬头,只是身躯微颤,等待着他命运的宣判,太后从牙缝中挤出几句话:“崔珣,你让明月珠死后都不得安宁,吾真恨不得剥了你的皮!”
崔珣心中一滞,但太后又接着道:“只是……只是……”她顿了顿,似乎十分不甘,但又不得不那般做:“吾还是会留你一条性命。”
她厉声道:“来人!”
左右千牛卫进殿,太后咬牙切齿:“崔珣以下犯上,图谋不轨,着笞一百,褫革官职,以儆效尤!”
这个惩罚,不可谓不重,崔珣的身子,笞一百,等于要了他半条命了,但崔珣却像松了口气般,他叩首:“谢太后。”-
被押送蓬莱殿外时,崔珣反而心中平静了起来,他任凭千牛卫将他按到刑凳上,大周五刑,笞杖徒流死,笞刑虽然最轻,但受刑时,皮开肉绽,鲜血淋漓,很少有犯人能忍受疼痛不挣扎的,因此行刑时犯人都会被牢牢绑缚在刑凳上,崔珣被绑缚时,因为千牛卫鄙夷他,故意将粗糙麻绳缚的极紧,几乎勒进肉中,但崔珣仍然安安静静的,没有一点呼痛,让千牛卫都不禁怀疑被绑的是一个死人,而不是活人了。
但当千牛卫要剥去他上衣时,他却突然有了些
许活人气,他挣扎了下,道:“不必。”
几个千牛卫对视一言,一人道:“崔少卿,我们这也是为你好,若不去衫,行刑时,布屑会混入血肉,到时医治,痛楚会加倍。”
崔珣只是重复:“不必。”
有一千牛卫嫉恶如仇,最恨崔珣这种小人,他正欲呵斥,却见其他人对他摇头示意,崔珣侍奉太后三年,这次太后是恼了他,谁知道之后会不会又想起他好处,召回他?所以没必要太过得罪他。
既然崔珣不让去衣,那便不去。
但笞一百,是太后的命令,他们奉旨行刑,就算一不小心,行的重点,谅崔珣也不敢说什么。
刑具竹制,长五尺,末薄半寸,竹节未平,第一下笞在脊背的时候,崔珣暗绯官服上就见了血痕,二十下后,官服就已破烂不堪,崔珣痛到冷汗涔涔,他紧紧地咬着舌尖,不让自己疼痛出声,仿佛这样,就能拾起他本就不多的尊严一般。
舌尖已经被咬破,血腥味混着苦味在口中渐渐弥漫开来,崔珣昏昏沉沉,脊背上已经没有完好皮肤,接下来的每一下都抽到之前伤痕上,伤口被反复撕裂,他眼前逐渐模糊,竟然浮现出大漠黄沙,一个个策马狂奔,仗剑天涯,朗笑如日月的少年,耳边又浮现李楹清脆的声音:“你坏事做了那么多,等下了黄泉,有何颜面见天威军故友?”
崔珣舌尖鲜血溢出嘴角,意识愈发昏沉,下了黄泉,他们……还会认他为友吗?
一桶刺骨的凉水浇到他身上,崔珣冻的一个激灵,慢慢清醒过来,耳边千牛卫鄙夷道:“太后说了,崔少卿要醒着受刑。”
崔珣疼的微微喘息,背上已是血肉模糊,伤口深可见骨,他眸中雾蒙蒙的,脸色更是苍白到跟纸一样,毛竹板抽在背上,一下比一下重,竹板上的粗砺竹节抽入肉中,提起来时又带出一片血肉,崔珣死死咬着舌尖,青石地砖上已是汗水血水与井水交织成一片,他看着地上鲜血蜿蜒流淌,似乎看到了那一个个意气风发的少年绝望拼杀中,从胸膛处流下的血,血是那么多,几乎染红了整个落雁岭。
他缓缓闭上眼,脸上汗湿了一片,他任凭那些千牛卫泄愤似的一下一下笞在他背上,然后意识继续模糊,被泼醒,再继续,如此反复,不知过了多久,一百笞刑终于结束了。
当千牛卫将他松绑后,崔珣背上官服已经完全破烂,整个脊背血肉淋漓,惨不忍睹,他气息奄奄到已无法站立,还是几个察事厅小吏斗胆将他搀起,架着他,一步一步,往宫门外挪去。
只是刚走出一步,崔珣就牵动背后伤口,他疼到浑身不住颤抖,汗珠自额上涔涔滚落,他垂着首,咬牙忍着这刺骨之痛,却意外看到一抹紫色官袍。
三品着紫,崔珣抬头,果然是裴观岳。
崔珣官帽被褫夺,背后官服碎裂,浑身上下血迹斑斑,衣衫已经被汗与水湿透,薄薄贴在身上,几缕墨色发丝挣脱束发玉冠,湿淋淋的散在惨白如雪的脸庞上,明明这般狼狈不堪,看到裴观岳时,他却忍着剧痛昂起头,直起脊背,冷冷看着裴观岳,裴观岳晒笑一声,他弯下腰,舀起一瓢凉水,骤然泼到崔珣脸上。
几个察事厅小吏惊呆:“裴……裴尚书!”
裴观岳未曾理他们,只是悠悠对崔珣道:“一条落水狗,也敢和我斗?”
泼到脸上的凉水顺着崔珣红肿破皮的额头,流下他潋滟漪澜的眼角,经过他毫无血色的唇,然后滑落到伤痕累累的肩背,崔珣被如此侮辱,眼神中却神色未变,他只喘息着冷笑:“那你可小心了,下一次,这条狗就会咬死你。”
“哼。”裴观岳嗤笑:“痴人说梦!”
他上下打量着如同血水中捞出来一样的崔珣:“你说你,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就乖乖做太后脔宠便是,非要不自量力,与我作对,如今一败涂地,我倒要看看,你如何翻身!”
“那你便看着。”崔珣脸色惨白,他声音虽虚弱,但却格外清晰:“千万不要提前死了。”
裴观岳不屑一笑,他年过五旬,须髯如戟,器宇轩昂,为官口碑不知比崔珣这个酷吏好上多少倍:“好啊,看咱俩,谁先死。”
第25章
夜阑人静,风清月皎。
白发医师自崔珣卧房走出,他对守在外面的哑仆摇了摇头:“崔少卿都不让某去衣,又如何给他医治?”
哑仆焦急的比手画脚,医师叹道:“唉,他说自己可以上药,便将某赶走了,某已将伤药留下,老翁,其他的,某也爱莫能助了。”
医师叹气着走开,哑仆看着紧闭的门缝中透出的荧荧微光,他也深深叹了口气,然后摇着头离去。
两人都没看到,窗下一直站着一个穿着红白间色裙,梳着双鬟望仙髻的纤柔身影,那身影透过绿色窗纱,望着卧房,她站在窗下站了很久,最后似是下定决心,推门走了进去-
残灯影摇,崔珣趴在榻上,脸色苍白如纸,汗水浸透了墨发,几缕发丝黏糊糊地贴在脸颊上,背上官服破破烂烂贴在身上,布屑已经混入血肉中,看起来甚为可怖,他双眸紧闭,若非还有微弱呼吸声,李楹甚至都怀疑他已经死了。
她坐在榻边,眼前这副血腥情景让她有些头晕目眩,一百笞杖,让崔珣背上皮开肉绽,几无完肤,一条条淋漓血痕叠加,李楹甚至可以看到血肉中的白骨。
李楹从来没有责罚过宫婢,她从没见过这么多血,也从没见过这么可怕的伤口,她心中着实有些害怕,但再怎么害怕,她也不能见崔珣就这样死了。
更何况,崔珣这刑罚,是为她而受的。
李楹颤抖着伸出手,想先将崔珣的衣衫脱下,但本昏昏沉沉的崔珣却忽抓住她的手,他手腕绵软无力,李楹轻飘飘就能挣脱,可她没有挣脱,只是跟崔珣解释:“我要给你脱下衣衫,不然无法治伤。”
“不用。”崔珣气若游丝,低低说着。
李楹急了:“什么不用?再不治伤,你就死了。”
“死不了……”
李楹简直要气笑了,都被打到奄奄一息了,还跟她说死不了了,她顿了顿,说:“崔珣,你不就是不想被人看到你身上旧伤吗?我在上元节那日就看过了,既然看了第一次,那看第二次,也没什么吧?”
崔珣听后,没再说话,只是微弱喘息着,抓住李楹手腕的手也更加无力,李楹有些无奈,这个人有时候自尊心强的不合时宜,她放缓语气:“崔珣,你放心,只有我看到,不会有第二个人看到。”
崔珣终于愿意放了她的手,他将脸埋入丝质绣枕中,不再说话,李楹抿唇,她小心褪下崔珣上身衣衫,其实那衣衫被打的破烂不堪,都不用怎么费劲就扯了下来,刚一扯下,李楹就更觉得头晕目眩,崔珣背上是新伤叠旧伤,丑陋伤痕跟蛛网一般,密密麻麻爬满了整片肌肤,浓烈血腥味扑鼻而来,李楹实在不忍直视,她撇过头,定了定心神,然后拿起案几上铜盆里的白色绢布,湿了清水,拧干,准备擦拭他血肉模糊的伤口。
绢布刚一碰到崔珣伤口,崔珣就疼的微微抽搐,李楹有些慌了,她说道:“我尽量轻点。”
崔珣脸埋在绣枕中,一点声音也无,也不知道是听到还没听到,李楹抿着唇,尽可能地放轻动作,以免让崔珣更加痛苦,她擦拭到后来,已经满头是汗,崔珣愣是一声没吭,只是轻轻颤抖的身体还是泄露了他身体的极度疼痛。
铜盆中的清水已经变成了血水,李楹连换了好几盆水,才将崔珣背上狰狞伤口擦拭完,她擦了把额上的汗,抬头一看,崔珣连鬓角都浸透细密汗珠,本就煞白的脸色更加煞白,趴着的丝质绣枕已经被汗湿了一片,李楹抿唇,她低头清洗着他背上最后一道伤口:“疼的话,就喊出来。”
崔珣没说话,不知道是晕着还是醒着,李楹又道:“没必要这样忍着,伤身体。”@无限好文,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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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珣依旧没说话,正当李楹以为他不会回答她时,他却气弱声低说了句:“喊出来,给谁听呢?”
李楹怔住,崔珣说完这句话后,又没再说话了,李楹却明白他的意思,若他惨极呼痛,憎恶他的人反而会拍手称快,只有关心他的人会心疼关切,但崔珣如今,人人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这世上哪还有关心他的人啊?
她心情复杂的看着他,他两片肩胛骨凸起,伶仃如病鹤,明明是声名狼藉的奸佞,却有时候孤零零的像天地间只有他一人一般,李楹拧了把白色绢布,低眸说道:“给我听吧。”
崔珣手指,微不可见的颤抖了下,良久,他才哑声说了句:“你不是很恨我吗?”
“是恨你。”李楹洗着血染红的绢布:“任何人遇到我的事,都会恨你。”
崔珣没有说话,李楹洗好绢布,搭在铜盆边,她拿起医师药匣中的银针,小心在油灯火苗中烤到通红:“但你这次,是为我受过,我就算再恨你,也不能不管你。”
她拿着滚烫的银针:“我要给你挑伤口里的布屑了,疼的话,喊出来。”-
烤到炙热的银针刚触碰到血肉,崔珣就疼到眼前一片漆黑,这无异于一场烙刑,清瘦腰间也疼出一层薄薄汗珠,李楹抿唇,她继续轻轻从血肉中挑出碎屑:“崔珣,是不是很疼?”
崔珣昏昏沉沉,无意识的从嘴中说出:“疼……”
“就这样说出来吧。”李楹轻声道:“说出来,就好多了。”
她声音轻柔如春风,崔珣伏在绣枕中,枕上已不知是疼出的汗还是疼出的泪,喉咙也不由自主低哑说了句:“很疼……”
李楹挑针的动作滞了滞,她垂眸,过了片刻,她忽轻言道:“对不住。”
崔珣因为银针挑入血肉的剧痛,冷汗不断从额上渗出,他意识逐渐涣散,但在听到李楹这句话时,还是半昏半醒问了声:“为何……”
为何……要向这个害她的人致歉?
“你成了这副模样,是我的过错。”李楹道:“我不知道阿娘会将你责罚掉半条命。”
如今她倒是有些理解崔珣一开始为什么并不愿意给她查案了,就如他所说,他身家性命都来源于太后,他不能得罪太后,她顿了顿,又道:“但是,你也可以告诉我,而不是将我骗进地府。”
她抬眼看了眼崔珣,崔珣伏在榻上,也不知道是昏是醒,她敛眸,将被血污了的银针放在水中清洗:“我知道,你可能在官场浸淫久了,勾心斗角惯了,但其实,你若直截了当告诉我,你有难处,你不能帮我查案,我也不会缠着你的。”
崔珣一声不吭,李楹将洗净的银针放在火上炙烤:“崔珣,你应该从一开始,就没相信我吧?我不知道在你身上发生什么事,让你再也无法相信别人,但我想说,有的时候,你可以试试相信别人。”
崔珣没有回应她,房间内,李楹只能听到他几乎弱不可闻的呼吸声,他应是痛极昏迷了吧,所以她的话,也不知道他听到没有。
李楹抿唇,反正她也没指望崔珣能听进去,他如今昏迷了,也挺好,至少可以让他没那么痛苦。
她继续低着头,小心给崔珣挑去伤口里布屑,挑了快两个时辰,她才终于将碎屑挑完。
她直起身子,锤了锤酸痛的腰,然后看向崔珣,叹了口气。
一般行笞刑,都会去衣行刑,以免布屑混入伤口,造成受刑者感染而死,但崔珣没有去衣,想也知道,这是他自己的要求。
所以她说,这人的自尊心,有时候强的不合时宜,李楹喃喃道:“就为了不让人看到你的旧伤,就多受这么多罪,值得么?”
崔珣汗湿了墨发,怖人伤痕布满白玉一般的背上,他似是昏沉未醒,伏在榻上一动不动,李楹擦了擦手,然后拿起医师留下的创伤药,她打开白瓷药瓶,鼻中顿时一股创伤药的辛呛味,她一闻便知道这创伤药里加了黄柏和没药,这两种药材虽然能活血化瘀,但是辛辣无比,洒在伤口上恐是痛入骨髓,她犹豫了下,和崔珣轻声道:“崔珣,我要帮你涂药了,会很疼,你忍忍吧……”
崔珣也不知道是醒了还是没醒,李楹只能听到他的微弱呼吸声,她抿了抿唇,然后小心将药粉敷向崔珣伤口。
药粉刚一触到他伤口,他就似乎跟脱了水的鱼一般,身体猛的颤了颤,束发的玉冠都挣脱掉了,墨一般的乌发披落在榻上,李楹不由一怔,但崔珣很快又没动了,只是手指紧紧攥着榻上锦衾,指节都攥到发白,李楹见他疼成这般,但仍然咬紧牙关,强忍剧痛,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感觉,此人说是一个飞扬跋扈的奸佞,但有时又心性坚韧的不像个奸佞,她抿唇,拾起他掉了的束发玉冠,放在一旁,然后轻轻整理好他的乱发,用干净绢布擦着他汗湿的墨发,又细细拭去他脖颈上的汗珠,他虽是个病人,她也想成全他的体面。
她做完这一切后,才继续将药粉小心敷到他背上,崔珣已经不再挣扎,他只是昏沉沉伏在榻上,似是气竭形枯。
李楹帮崔珣敷完药后,已是月落星沉,她疲惫不堪,崔珣呼吸微弱,不省人事,李楹见状,于是席地坐在他的榻边,以免他发生什么意外情况。
她困倦至极,不由趴在榻边,沉沉睡了过去,这一觉,便睡到旭日初升-
朝露青桐,流晖槿艳,崔珣渐渐醒转,他微微动了动身体,立刻又是一阵剧痛传来,这股剧痛反而让他昏沉的头脑清醒了不少,他费力侧头,就是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也让他牵动背后伤口,疼到冷汗涔涔,但他仍然侧过头,果然看到那清丽身影。
李楹坐在地上,趴在他身侧,她似是精疲力竭,睡的很是香沉,霞光透过窗纱,洒在她的脸上,静谧美好。
崔珣静静看着她,不知过了多久,她眉头微微皱了皱,崔珣转过头,重新将自己埋入绣枕中。
李楹缓缓睁开眼睛,崔珣的身体因为疼痛在微微颤抖,李楹见状,于是道:“崔珣,你也醒了吧?”
崔珣从绣枕中,传来一声低哑声:“嗯……”
李楹看他伤口,经过医治后已经没昨日那么血淋淋的可怖了,她说道:“你醒了,那我就走了。”
“去……哪?”
“不知道。”李楹顿了顿,很平静道:“崔珣,盛云廷的尸首,就埋在通化门外。”
崔珣手指,忽猛的动了动:“你……为何……”
“为何又愿意告诉你了?”李楹眸中,隐隐有了泪光:“因为我不想再这样下去了。”
她声音很轻:“崔珣,我用盛云廷的尸首逼你查案,我以为我报复你了,但是我心里一点也不快活,我每次见到你,都会忍不住去骂你,去嘲讽你,我还用盛云廷和天威军去刺激你,其实我做这些事,我也没有觉的很畅快。”
她吸了吸鼻子:“我不喜欢恨人,但因为恨你,我一点点变的尖酸,变的刻薄,我一点都不喜欢这样的自己,所以,崔珣,我放过你,也放过我自己。”
她语气渐渐变的轻松:“崔珣,你差点害死我,我呢,害你去了半条命,我们俩,应该算两清吧?以后,两不相欠了。”
她站起:“我走了,好好治病,好好养伤。”
她转身欲走,但手腕却又被崔珣拽住,崔珣伏在榻上,声音很轻:“不要走……”
李楹不解:“你,这又是为何?”
崔珣只是拽着她,他手没什么力气,但仍然牢牢拽着她,手掌温度很冰,比奈河的水还要冰,他伏在榻上,青丝逶迤,伶仃如鹤,背上是一道一道狰狞的伤疤,就像地府爬上来的恶鬼一样苍白骇人,良久,他才气息微弱说了句:“我想做人……不想做鬼。”
李楹怔住。
崔珣又气若游丝说了句:“留下来……我……不会再骗你了……”
李楹眼眶微微红了
:“崔珣,我还能再信你吗?”
“再信一次吧……”这几句话,似乎耗尽了崔珣所有力气,他只觉浑身气力在迅速流失,但他仍抓着李楹手腕,不松手,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微弱说着:“不会……再有第二次了……”
第29章
盛云廷的尸骨,埋在通化门外。
通化门临近大明宫,入了通化门,就等于入了皇城,通化门上建有楼观,门下开三门洞,上下都有重兵把守,离通化门七里的长乐驿,就是盛云廷丧命之处,而长乐驿通往通化门的官道,有一段刚好于六年前修葺过,所以崔珣断定,盛云廷尸首就是被中郎将沈阙神不知鬼不觉的埋在那段官道下,从此不见天日。
而沈阙用心,何其狠毒,盛云廷一心要快马通过官道,入通化门,进大明宫,求见圣人,解救五万天威军,沈阙就要让他永远进不了通化门,非但如此,他还要将他尸骨埋在官道下,让他眼睁睁看着一个又一个行人从他尸骨上踏过,进入他心心念念的通化门。
崔珣想到此,气血不由又上涌,他剧烈咳嗽,咳嗽牵动背后伤口,痛心切骨,李楹在为他换药,她见状,不由停了手:“是不是我又弄疼你了?”
崔珣摇首,哑声道:“我只是……想起了云廷。”
听到盛云廷,李楹默了默,她细细用白色绢布拭去崔珣肩背上疼出的薄汗,片刻后,才轻声问:“沈阙,和盛云廷有深仇大恨么?”
“不……无冤无仇。”
“那他为何要这般做?”李楹顿了顿:“为什么在盛云廷死后,还要这般羞辱他?”
崔珣伏在榻上,他疼到面色惨白,声音也小到李楹几乎听不到:“他不是和云廷有仇,他是和郭帅有仇,或者说……他和提拔郭帅的太后有仇。”
李楹涂药粉的手一滞:“他为何和我阿娘有仇?”
“沈阙……是沈国夫人之子……也就是你的……表弟……”-
沈国夫人,乃是李楹的姨母,也就是太后唯一的姐姐,沈国夫人向来与太后感情甚好,太后少时家贫,便想着通过良家采选的方式,入宫做宫女改变命运,但是彼时她却穷到连一双合脚的鞋子都没有,如此穷酸,又怎么能入得了花鸟使的眼?沈国夫人当时已经出嫁,于是便脱下自己的鞋子给太后穿,又说服丈夫,掏空积蓄,为太后做了一身丹碧纱纹六幅裙,华服加持下,更显得太后华如桃李,姿容绝世,太后就这般成功采选入宫,从此一步步踏上大周最顶峰的位置。
可以说,没有沈国夫人,就没有太后如今的荣耀和地位。
但是谁能想到,沈国夫人与太后可以共患难,却不能共富贵,在李楹死后的第二年,刚刚诞下沈阙的沈国夫人,与女儿沈蓉一起被太后毒死,理由是沈国夫人欲送沈蓉入宫争宠,太后无法忍受,所以才心狠手辣到将阿姊和甥女一起毒死。
据说沈国夫人死之前,大骂道:“姜灵晔,你这忘恩负义的贱人!你不念赠鞋之恩吗?”
可太后置之不理,沈国夫人与沈蓉被毒死后,太后对外宣称二人是暴毙而亡,并且将二人追封为沈国夫人和平山郡夫人,以表哀悼。
其后,随着太后年纪渐长,许是终于念起了赠鞋之恩,太后开始对沈国夫人心存内疚,于是对她留下的幼子沈阙恩宠日隆,不但赏赐不断,而且年纪轻轻就封他为四品右监门卫中郎将,协掌长安诸门门禁,可以说沈阙在长安城算是炙手可热,势焰熏天。
但就算太后给沈阙再多恩宠,杀母之仇,也不共戴天,所以崔珣说沈阙这般对盛云廷,不是和盛云廷有仇,也不是和天威军主帅郭帅有仇,而是和提拔郭帅的太后有仇。
李楹沉默,她在活着的时候经常见到姨母和表姊沈蓉,姨母和蔼可亲,表姊美丽大方,阿娘和她们关系也非常好,谁能想到,最后居然是那般惨烈的结局呢?
她垂下眼眸,将最后一点药粉涂到崔珣伤口处:“我不知道事情实情,我不做评价。”
她仍然不相信是阿娘毒杀了姨母和表姊。
崔珣换药之后,已是疼的昏昏沉沉,李楹将干净中衣为崔珣披上,遮住他满背的狰狞伤痕,雪白中衣披在他清瘦的身上,脖颈肌肤莹润如玉,就如遗世雪鹤,他声音愈发轻:“云廷的尸首……不能在那里……我要将云廷……接回来……”
“你已经被夺官了。”李楹说道:“那是官道,你接不回来。”
“当恶犬……当了三年……总有些余威……”崔珣昏沉道:“谁都怕被狗咬……谁都不想被咬……”
李楹抿唇,她小心将榻上锦衾为崔珣掖好,她不再劝崔珣,而是说道:“既然你想接,那便试试吧。”
她清洗着血染红的白色绢布,过了会,突然说道:“以后,不要在我面前说自己是恶犬了,我没见过哪只恶犬,会为同伴收敛尸骨的。”
崔珣伏于榻上,寂然无声,李楹以为他又昏睡了过去,他这两天一直是这样,昏睡一阵子,又疼醒过来,神志并不是很清楚,有时候李楹跟他说话,他没有回应,李楹再一看,他已经疼晕了过去,所以李楹没有放在心上,只是洗好绢布后,又开始收拾起白瓷药瓶,忽然崔珣微弱说了声:“知道了……”
李楹愣了愣,她不由朝崔珣看去,崔珣趴伏在榻上,双眸紧闭,鸦睫翦翦,面白如纸,依旧是那般意识模糊的模样,李楹都怀疑自己听错了,她不由揪了揪自己耳朵,那微疼的触感告诉她,她没做梦,原来,她没听错。
李楹看了半晌,才抿了抿唇,转过头,收拾好白瓷药瓶等物,然后拿起案几上铜盆,走出卧房,只是走出去时,脚步却轻快了不少-
就如崔珣所说,谁都怕被狗咬,谁都不想被咬。
即使崔珣惹怒了太后,被笞一百,褫革官职,但是对于底层小吏而言,他仍然是那个侍奉了太后三年的莲花郎崔珣,何况崔珣才刚刚二十三岁,年轻,俊美,说不定太后哪一天就又想起他,让他又复了宠,到那时,得罪他的人还有命在吗?
所以当崔珣带着察事厅武侯于夜间挖掘长乐驿与通化门间的官道时,通化门楼观上值守的士卒明明看到了,但几人对视一眼,都心领神会的当作没看到,他们只是一辈子都见不到太后和圣人一面的微不足道小人物,又怎么敢得罪太后的脔宠呢?
是夜,暴风,骤雨。
武侯们穿着挡雨的蓑衣,手拿铁锹,奋力挖掘着,一身黑色鹤氅的崔珣于过路亭中远远站着,看着簸土扬沙,尘土飞扬,他连眼都不眨一下,而是一直不转睛的看着,生怕错过什么。
李楹在一旁陪着他,崔珣明明伤还没好,却坚持要来,他说,他来了,盛云廷的尸骨,一定会出现。
他还没站一会,就头昏目眩,身躯已是摇摇欲坠,李楹及时搀扶住他的臂膀,崔珣这才站定,他抿唇,看向李楹,夜色下,他面色苍白,鸦睫如墨,双眸雾蒙蒙的,如覆薄霜,似有些晕眩后的茫然,整个人病态脆弱的如同伶仃之鹤,李楹抬首望着他双眸,她突然之间,觉得有很多事想问他,但最终她还是放开了搀住他臂膀的双手,往后退了一步,轻声说道:“你撑不住的,还是回去吧。”
崔珣只是喘息着摇头:“只有今晚了,只有这次机会了……”
李楹知晓他的意思,他已被罢官,如今是挟以往余威,才争来这最后一个妄为的机会,等到天亮,只怕又有一堆奏疏要参他擅挖官道的罪名,到时候,会不会再来一百笞杖,都难说。
他今晚,是一定要接回盛云廷尸骨的-
雨越下越大,已是滂沱如柱,官道上挖出的尘土被雨水浸湿,蜿蜒如泥河般往四周流去,穿着蓑衣的武侯们仍然在奋力挖着,但他们挖了三个时辰了,仍然一无所获。
崔珣紧抿双唇,面色苍白,一动不动的看着,李楹心中
也开始着急起来,这天快亮了,盛云廷的尸首还没找到,莫非,不在这里?
但她很快又跟自己说不可能,盛云廷说他的尸首埋在通化门外,那就应该在这,只是,会不会不在官道里?
李楹于是对崔珣道:“官道都快挖遍了,还是没找到,是不是在私道?”
“不,一定在这里。”
崔珣喃喃说完,他忽然扶着过路亭的亭柱,一步一步,忍着背伤的剧痛,艰难挪到了亭外。
李楹大惊:“崔珣,你做什么?”
他伤还没好,他不能淋雨的。
但是崔珣不知是哪来的力气,瓢泼大雨中,他趔趔趄趄,跌跌爬爬,满身泥水,往官道边奔去,李楹也跟出了过路亭,她跺脚喊着:“崔珣!崔珣!”
崔珣跟没听到一样,过路亭距离官道大概百步,他深一脚浅一脚,踉跄而行,李楹又唤了几声,忽然不唤了,而是站在滂沱暴雨中,咬着唇,目光交织纷杂,望着崔珣磕磕绊绊的背影。
拿着铁锹挖掘的众武侯纷纷跪下,惧怕请罪:“少卿,我等无能,没有挖到……”
崔珣没有理他们,他身上鹤氅都是泥点,背上伤口因为动作太大,许是又裂开了,剧痛阵阵袭来,痛到他眼前发黑,他脸色惨白,定定望着被挖掘的坑坑洼洼的官道,一个武侯小声道:“少卿,全部都挖遍了,没有……”
崔珣忽看向一个稍浅点的坑,他胸膛剧烈起伏,然后懵然往前走了一步,但他却没注意到脚下青石,还没反应过来,整个人被绊倒在地,背后中衣似是被血浸透,但他却仿佛没有感觉到疼痛一般,只是连滚带爬,爬向那个坑,然后双手用力挖着土,那武侯仍道:“少卿,这里挖过了,没有……”
还是其他武侯使劲朝他使眼色,那武侯才胆怯住了嘴,崔珣置若罔闻,他指甲断裂,手指已经挖到流血,十指连心,他却跟毫无知觉般,继续挖着,不知挖了多久,一截白骨出现在他眼前。
崔珣整个人愣住了。
李楹站在雨中,她看着崔珣跪在地上的背影,豆大的雨点噼啪噼啪砸在她的脸上,她眼前已是模糊一片,不知是雨,还是泪。
片刻后,崔珣才缓过神,他继续用流血的手指挖着,只是动作变的十分小心,仿佛怕毁损到什么一般,终于一具白骨完整出现在他面前。
白骨仍然穿着天威军的铠甲,铠甲上尽是乌黑的血渍,一道道深浅不一的刀痕遍布在铠甲上,将铠甲砍到千疮百孔,透过这些刀痕,能清晰看到铠甲里面惨烈的根根碎骨。
崔珣跪在白骨面前,血肉模糊的指尖深深嵌入浮土中,他嘴角也开始溢出鲜血,鲜血一滴一滴,夹杂着浑浊雨水,渗透入黄壤中,他望着那具白骨,声音在倾盆暴雨中几乎轻不可闻:“云廷……十七郎,带你回家。”
第30章
京郊墓冢,盛阿蛮披麻戴孝,正神情木然的跪坐在地上烧着纸钱。
几个壮汉削了四根竹竿,插在墓冢前,然后在竹竿顶端四角盖上一张粗陋草席,形成一个简易的草棚,他们抬起地上的一口薄棺,安放在草棚中,然后便从草棚中钻出,找盛阿蛮要着铜钱。
盛阿蛮木呆呆从丝囊中取出铜钱,一一分给他们,分到最后一个壮汉的时候,那壮汉不怀好意在她柔滑手上摸了把,盛阿蛮将手抽出,瞥了他一眼:“滚。”
那壮汉有些恼了:“你一个教坊的乐姬,装什么贞洁烈女啊?”
盛阿蛮不跟他辩:“滚。”
“我们是看你可怜,才接你这桩买卖,否则,谁愿意给你那阿兄抬棺啊?你阿兄可是圣人御笔亲批的败军之将!圣人都不许他下葬,你们盛家的亲戚都不愿给他抬棺的!”
盛阿蛮重新又跪在盛云廷墓前,她不再发一言,而是将纸钱一个个投入火中,然后怔怔看着木碑上刻着的“盛云廷”三个字流泪,那壮汉本欲再嘲讽,却被其他人拉走:“算了算了,这小娘子无依无靠,看着怪可怜的,你也别吵了,积点阴德吧!”
壮汉被不情不愿拉走,墓冢前顿时人去楼空,只留下盛阿蛮默默流着泪,烧着纸钱。
当烧完最后一个纸钱时,盛阿蛮眼睛已是红肿的跟桃子一般,她喃喃道:“阿兄,你不在,他们都欺负我……”
她眼泪越流越多:“阿兄,纸钱烧完了,你放心,阿蛮会再去挣的,阿蛮会给你烧很多纸钱的,阿蛮不会让你在地府受穷的。”
她跪在墓前,直到纸钱灰烬变凉,她也不愿意起身。
身后似乎有些动静,盛阿蛮好像感觉到什么,她擦了把眼泪,平静道:“崔珣,你出来,我知道你来了。”
身后静默了下,然后传来乌皮靴踩着树枝的咯吱声。
盛阿蛮没有回头,她只是看着刻着“卒年隆兴十四年”的木碑:“我阿兄,为什么会埋在通化门外?”
身后那人没有回答,盛阿蛮又问:“他们跟我说,阿兄是想去大明宫报信,结果被山匪杀了,是不是?”
崔珣依旧没有回答,盛阿蛮忽轻笑了声:“什么山匪,敢杀天威军的虞侯?又是什么山匪,敢把人埋在官道里?”
崔珣身形嶙峋如竹,他终于艰难开了口:“你就当,是山匪吧。”
盛阿蛮听罢,慢慢起身踉跄站了起来,她转身,眼红如桃核:“崔珣,我再问你一次,到底是不是山匪?”
崔珣看着她,袖中手指紧了又松,他眼神又恢复了以往的静如幽潭,他声音很轻,但很坚定:“是。”
盛阿蛮又笑了声:“山匪……山匪……”
她喃喃几句后,才又看向崔珣:“好,那我也没什么话和你说了。”
她俯身,抱起灰烬边的木匣,然后打开,木匣里面满满都是铜钱。
盛阿蛮语气十分平静:“这些钱币,说是阿兄的一个朋友给我的,除了你,他哪有这么阔绰的朋友?所以,是你给的吧。”
崔珣还没来得及回答,盛阿蛮就将木匣一扔,铜钱哗啦啦都掉到了地上,盛阿蛮说:“我不要。”
她又从袖中取出一块金灿灿的金铤:“这是教坊管事说有人给我赎身用的,也是你给的吧?我也不要。”
她手松开,金铤掉落在到地上,砸出沉闷声响,她看着崔珣惨白如雪,但仍然旖丽如莲的面容,忽笑了声:“真奇怪,我以前居然还喜欢过你这种人,如今想来,只觉得恶心。”
她脚踏过那些掉在地上的铜钱,经过崔珣身边的时候,她停下,说:“我不知道你是怎么好意思来我阿兄墓冢的,但是你要来,便来吧,我阿兄是为忠义而死的,你多看看他的棺木,正好想想你自己,是怎么厚颜求生的。”
说罢,她就连看都不愿看崔珣一眼,而是加快脚步,独自离去-
直到阿蛮走了很久,崔珣才抬眸,看向盛云廷的棺木,他的棺木孤单单放在破陋草棚中,和周围那些高高隆起的坟堆形成鲜明对比,别人都能入土为安,他不能。
崔珣垂下鸦睫,他从袖中取出一个青色琉璃瓶,扒开瓶塞,馥郁酒香扑鼻而来,他将琉璃瓶倾倒,倒在盛云廷墓前,然后看着刻着盛云廷名字的墓碑,眼中滑过一丝恍惚,他喉咙滚动了下,似乎有很多话想说,但最后却什么都没说,只是默默将那青色琉璃瓶放在盛云廷墓前,然后俯身,去拾地上的木匣,拾起木匣后,他又去拾地上脏了的铜钱,将铜钱一个个,重新放进木匣里
忽然一只纤白柔荑,也俯下身子,在捡地上的铜钱,两人手指相触,崔珣抬首,是李楹。
李楹是和崔珣一起来的,不过崔珣和阿蛮谈话的时
候,她一直站在树后,静静看着,直到此刻,她才出来,崔珣看到是她,没有说什么,而是垂下双眸,继续捡着铜钱。
李楹也没说话,她也在认真捡着铜钱,突然她的手,碰到了盛阿蛮丢弃的那根金铤。
这金铤,似乎十分眼熟。
她还没来得及思考,耳边就响起崔珣的低哑声音:“这是你找鱼扶危换的金铤。”
可是那些金铤,不是全部送给大理寺的小吏,贿赂他取案宗吗?
崔珣声音很轻:“你给了我九根金铤,我只送了一根给大理寺的曹坤,其余的,我拿了。”
李楹有些怔住,崔珣俯身捡起一枚铜钱,他不敢看李楹:“对不住,我会还你的。”
李楹忽然微微笑了笑,她捡起金铤,直起身子,问崔珣:“崔珣,你拿其他八根金铤,做什么去了?”
崔珣将捡起的铜钱放入木匣,他依旧不敢看李楹,只是垂眸俯身去捡铜钱,重复道:“我会还你的。”
李楹摇了摇头:“我不要你还,我只想听你说,你拿那八根金铤,做什么去了?”
崔珣手指紧紧握着木匣匣口,他没有回答,而是逃避似的避开李楹目光,俯身捡着铜钱,李楹叹了叹,然后语气没有怪责,反而十分轻柔:“崔珣,其实我知道你拿金铤做什么去了,但我想听你说。”
崔珣也感受到了她语气中的善意,他捡铜钱的手滞了一滞:“我……”
但后半句话,他却始终无法说出口。
“崔珣,说出来。”李楹轻声鼓励着他:“我想听你说出来。”
“我……”崔珣挣扎片刻,终于直起身子,捧着木匣的手有些微微颤抖,他低着头,艰难开口:“我拿去给天威军家眷了。”
李楹微微一笑,她身边是一株盛开的迎春花,她站在迎春花下,一朵朵嫩黄花蕊绽放枝头,犹如星星点点,照亮了整个世间:“崔珣,你做了这么好的事情,为什么不愿说出来呢?”
崔珣讶异抬头,他不由喃喃道:“你不怪我私吞了你的钱财吗?”
“我为什么怪你?与其将九根金铤都给贪财的小吏,倒不如拿去帮助应该帮助的人,我非但不怪你,还觉的特别开心,因为我死了三十年,居然还能帮助到别人。”李楹望着崔珣,微弯着嘴角,笑容温暖柔和,她发自内心的说道:“我能帮助到别人,你说,我是不是应该觉得开心?”
崔珣怔怔看着她真挚面容,半晌,才移开眼睛,低低说了句:“是……”
“更何况,你也没有私吞。”李楹想起崔珣府中陈设,如他一样的高官勋贵,府中几乎都是奢华无比,不但大量豢养昆仑奴和新罗婢,而且吃的是消熊栈鹿为内馅的玉尖面,住的是玉石铺的地面,暖炉用的是精贵的白檀木,可崔珣的吃住都十分简单,李楹说道:“你府中除了阿娘赏赐给你的东西,几乎什么都没有,这些年,你的俸禄,都拿去给天威军家眷了吧?”
崔珣听后,不由愣愣望向她,李楹又轻声道:“崔珣,这几年,很辛苦吧?”
崔珣喉咙滚动了下,他眼中似乎一热,他低下头:“没有……六年了……他们家眷,一年比一年少,如今,也没剩下多少人了……”
李楹一笑,她上前一步,将手中金铤放在崔珣匣中:“崔珣,我有很多很多的金铤,我都给你,你拿去给他们吧。”
她仰着头,看向崔珣,声音如春风拂面:“崔珣,你以后,做了好事,别觉得不好意思说出口,你可是撑起了五万天威军家眷的生活呢,多么了不起啊,别因为别人骂你,你就连说都不愿意说,如果你怕没人听,就说给我听吧,我喜欢听。”
她仰起的脸庞,明媚如暖春煦阳,崔珣披着黑色鹤氅,暖风吹在他的身上,他觉得阴冷酸涩的四肢百骸都渐渐暖和了起来,他看着她明媚的脸,慢慢点了点头:“嗯……”-
两人将所有铜钱都一个个捡完,合上木匣,然后才坐下来稍作休息。
墓冢前方,是一个鱼塘,塘中碧水盈盈,清澈见底,游鱼穿梭于萍藻之间,自在嬉戏,远处则是青山如黛,白云悠悠,李楹坐在塘边,脚垂下:“阿蛮选的这地方,比官道下面好。”
崔珣也安安静静的在她身边坐着,他神情却有些郁郁:“若能入土……更好……”
“会有那么一天的。”李楹说。
两人闻着迎春花的芳香,看着碧水青山,鱼戏绿藻,李楹忽问:“你的伤口,方才没有裂开吧?”
那日崔珣于雨中挖出盛云廷尸骨,他痛极呕血,背上笞伤全部裂开,回去不出所料的大病一场,但出乎意料的是,太后和圣人迟迟没有怪责他擅挖官道的事情,所以他还能呆于府中养病,这期间,李楹一直无微不至的照顾他,这才将他从鬼门关又拉了回来。
崔珣道:“没有。”
李楹松了一口气:“我真怕你来了盛云廷墓前,会再重复一次那晚雨夜的事情。”她掰着手指算着:“笞杖一次,雨夜一次,我可不愿给你从鬼门关拉回第三次了。”
她歪着头,眼眸中难得出现十六岁少女的俏皮光芒:“多累啊。”
崔珣不由笑了,他嘴角微微上扬,眸中也渐渐没了之前阴郁神色,而是如绮霞映空,绚烂夺目,衬得周围美景都失了颜色,李楹侧头看了会,片刻后,她才转过头,浅浅一笑。
一阵微风吹过,带来迎春花淡雅清香,李楹这才想起什么,她说道:“给你一个东西。”
“什么?”
李楹打开牡丹五色锦荷囊,取出一个鎏金银香球,这鎏金银香球和上次她送给崔珣的一模一样,她递给崔珣:“喏,这里面加了白芷、麝香、木香、沉香,可以散寒止痛。”
她也没问上次那个香球去哪了,崔珣望着她掌心摊着的精致鎏金香球,有些怔住,片刻后,他道:“你……还愿意为我做香球?”
“为什么不愿意呢?”李楹:“我既然决定再相信你一次,就会毫无芥蒂的对你,也不会耿耿于怀之前的事,否则,不是给我自己找不痛快吗?”
她摊开的掌心莹润无瑕,宛如一块上好的羊脂白玉,散发着淡淡的暖意,崔珣默了默,然后从她掌心轻轻拿过鎏金香球:“上次那个香球……”
他顿了顿,含糊说着:“不见了……”
他将鎏金香球的银链仔仔细细,珍珍重重,系上自己腰间蹀躞带上:“这个,不会不见的。”
李楹眼眸如塘间碧水一般澄澈,她看着崔珣,莞尔一笑:“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