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杨盛看着萧景乾呢喃的样子,试探道:
陛下,奴才去给您查查卫姑姑的消息?
萧景乾一愣,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
但心里又想,万一卫沫儿在外面过的很好呢?
杨盛,一般离开的宫人在外面会做什么?
杨盛一愣,回道:
回陛下,这得看这些宫人手里有没有存下些积蓄了。
如果有积蓄的话,在外面置办些家宅,产业,也能安享晚年。
但是,像卫姑姑这种
萧景乾一急,??连声道:
像卫沫儿这种会怎么样?
哎哟,那就苦了!奴才还见过宫里头体面的姑姑,出去给人洗衣做饭,还挨打挨骂的呢。
……挨打挨骂。
景乾心里不自在了。
正说着,外头华淑雅传了宫女来问陛下今晚在何处用膳。
不吃了,去元乌宫。
元乌宫几乎是冷宫了。
先皇在时,这里就荒废了,没有妃子愿意住在这里,都嫌弃它晦气。
景乾登基后,更不许人动这里的东西。
正宫后头有个奴婢们住的小房,阿姐在那里住过一阵子。
房间里头挂着一只折翼的纸鸢,毕竟是外头的货,做工粗糙得不像话。
景乾记得,他羡慕兄长都有纸鸢,阿姐花了钱托人从宫外捎带进来的。
可惜那纸鸢便宜,他年纪也小,一不小心将它挂在树上,纸鸢折了翅膀。
阿姐就哄他,说咱们明日、明日再去。
确实是哄他的,因为阿姐没有钱,只有洗不完的衣服,能陪他时间并不多。
还有那一盏灯笼,阿姐提着它,在雨夜里奔跑,找到宫墙下抹眼泪的景乾。
自己光顾着想念母亲,哭得伤心。
却没有发现阿姐跑得急,摔破了腿,走路也一瘸一拐的。
回去看时,阿姐的裙子摔破了,膝盖上都是血。
她的腿脚本来就不好,如今摔得狠了,天冷时更加怕寒,连走路都会疼。
景乾在床边坐了一会,却看见遗落在床边的小册子。
那是阿姐的账本。
下人用的东西,纸不是好纸,墨不是好墨。
年岁久了,又受了潮,看不出多少字了。
景乾模糊看到进项,又看到赏赐和支出。
那些一吊半两的碎银,总是加加减减,落在两个小小的景病字上头,就归了零。
景乾沉默了很久很久。
他忽然想起了十八年前,守着病床前的母妃时。
母妃已经病得很重了,她心死时,甚至不愿求生。
任由自己跪在床前苦苦哀求,她还是将那些药都吐了。
自己也是这样怕,怕她像母妃那样,就这么丢下自己。
任他如何哀求,可母妃还是走了。
他好像从来都留不住任何人在身边。
就像陪伴了他十八年的阿姐。
原来一颗心可以坚强到陪他熬过十八年的风雪。
可以脆弱到捕风捉影的猜疑,就轻易将她吹破。
见景乾哀痛不语。
杨盛何等人精,一拍脑袋,忙跪下:
哎呀!奴才得打听打听,当初卫姑姑拿了奴才的伞走,还没还呢。
那可是正儿八经泸州贡上的,七十二根蜀地楠竹做的骨,这样的好伞整个宫里也找不出十把,万万不能丢了。
聘我的是京城齐家。
齐家有两位小姐,长女齐清悦十六岁,次女齐乐儿十三岁。
发妻三年前病故,怕后母委屈了两个女儿,齐家主君齐文彦没有再娶。
在我见到齐家两位小姐前,这位谦和温煦的齐家主君就一拱手,略含歉意地三番交代:
长女齐清悦安静沉稳,我倒不大操心。
只是我这个小女儿性子骄纵,姑娘要多费心了。
我略点点头:
姑娘有些脾气不是坏事,总好过泥人性子,任人揉捏。
话音刚落,就听见穿廊的珠帘被摔得噼啪作响。
是齐乐儿在偷听,听到父亲说自己坏话,不高兴了。
接连三日,她都告病不肯来。
姑姑别和我这个妹妹一般见识,说句不怕姑姑笑话的话,我并不想入宫,可是最好是我能入选,乐儿脾气太大,怕将来进宫闯祸。
齐清悦希望自己能入宫,学起礼仪规矩总是很认真。
……卫姑姑,我听说皇后娘娘与陛下是青梅竹马?
齐清悦并不掩饰眼中的羡慕:
我听说陛下还是皇子时不得重视,那时皇后娘娘还是公主伴读,能在宫中走动,常送些吃食给陛下。
她甚至还冒死守在元乌宫,怕旁人对年幼的陛下下手,一粥一饭都自己试过毒,才给陛下吃。
陛下登基后,也不忘旧日的情意,二人终成眷属。
我哑然失笑。
齐清悦可能要失望了。
姑娘若是进宫了,千万不要在娘娘面前提起青梅竹马,也不要议论陛下的过去。
齐清悦不解地问:
为什么?
因为那些华淑雅和景乾青梅竹马的故事。
其实都是我和景乾的过去。
那时我入宫半年,在浣衣局洗衣。
冬日连着十日没有太阳,误了容贵人的差事。
那时我还不懂宫里的规矩,赔笑着辩解了一句,是日头不好。
容贵人宫里的嬷嬷抬手就是一巴掌,罚我在长街跪上四个时辰。
那是大雪天,膝下的雪水化了又结。
两个时辰过去了,我腰下已经冻得没了知觉。
是景乾的生母、沁贵妃的轿辇经过,见我可怜,留我在元乌宫,做些洒扫收拾的活计。
可这样的好运气并没有持续太久。
第二年元宵,元??乌宫不知为何,一夜间被皇帝厌弃。
沁贵妃连同景乾一并幽禁元乌宫。
这些日子里,与沁贵妃不对付的妃嫔们趁机踩上一脚,调走了宫女和太监。
午饭时,整个元乌宫寂静得像坟。
我端着稀粥和馒头,小心翼翼地叩响了门。
我其实很怕,因为陛下才赐死了沁贵妃身边的两个近侍宫女。
卧房冷得像冰窖,景乾跪趴在床前,像幼兽警?d惕地守着母亲。
他又脏又瘦,全然不像当初在贵妃怀里撒娇的玉团子。
见是我端着饭菜,景乾眼中戒备不减,却下意识吞了口口水:
你是谁?怎么不走?
我跪在地上,将饭食捧过头顶:
奴婢卫沫儿,三个月前贵绿?妃娘娘在长街救过我。
景乾怕饭菜有毒,不敢吃。
我咬了一口馒头,又喝了一口粥,他才敢动。
景乾跪在床前,将粥递上前,小声哀求:
母妃,你吃呀,景乾不饿。
床幔影影绰绰,床上人毫无生气。
皇帝不肯见她最后一面,沁贵妃被草草妆裹下了葬。
景乾抱着宫女的腿,不肯让她们带走母妃。
贵妃娘娘在这里过得不开心,殿下放她走吧。
景乾怔怔地松开了手,他看见我,像抓住了救命稻草:
沫儿姐姐,你带我去见父皇!我要去问父皇,我母妃她受了很多委屈!一定有很多误会!
长街为自己辩解时落下的腿伤并没痊愈,我拉住了景乾:
殿下,误会和委屈都不重要。
景乾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
他只是恨自己什么也做不了。
那一晚是惊蛰,京城雷雨轰隆。
元乌宫如暴雨中飘摇的孤舟,失恃幼兽躲在我怀里,嚎啕了很久很久。
久到眼泪湿了我衣襟,将盐一并浸入我心里。
景乾怕黑也怕打雷,他死死抓住我的衣摆,睡梦中还不忘一次次要我答应他。
沫儿阿姐,永远不会离开景乾。
陛下要见他,景乾又怕又怒,不知道父皇要如何处置自己。
我为他稍加梳洗,整理衣冠。
沁贵妃薨逝时,可曾说过什么?
景乾说,母妃前几日还在咒骂父皇薄幸!妃嫔算计!
我拢了拢他额上碎发,瞧见窗台下沁贵妃伴驾时,常弹的那张焦尾:
殿下记住,贵妃娘娘薨逝前,抚着那尾琴垂泪,什么也不曾说过。
景乾似懂非懂地点头。
他很爱哭,也很聪明。
在得知父皇想贬斥他去千里外的颍州时,景乾看懂了父皇听见焦尾时恍惚的神情,没有求情没有埋怨。
他只是仰起头,红了眼圈:
颍州很远吗,乾儿还能看见父皇吗?
我想从那时起,景乾已经知道自己要走的是怎样的一条路。
沁贵妃尾七那日,容贵人晋了容妃,景乾归她抚养。
容妃并不喜欢景乾,私下总苛待他。
饭菜是馊的,衣衫是薄的。
但我会把自己的吃食省下来给他。
宫里发下御寒的冬衣,拆一拆里头的棉絮,也勉强叫两个人冻不死。
景乾为了活命不得不讨好容妃,后来容妃病了,太医说要露水入药。
深秋时节,他可以忍辱负重,在占星台跪上一夜,为容妃虔诚地求一盘露水。
是我呵着手,彻夜不眠地陪着他。
连待我很好的孙姑姑离宫前,都叹了口气劝我:
沫儿,聪明的奴才都会挑个好主子。你欠下的恩情已经还完了,也该为自己的终身做打算。
将来回锦州,找个好人家婚配,安安稳稳度日,不要痴心妄想了。
孙姑姑不知道,我是打算过的。
刚入宫时,我想攒上几十年的工钱,等个恩准放出宫去,像孙姑姑那样置办个小宅,买一张花梨木床,再买个摆得下一菜一汤的小桌,我就再不用睡腿都伸不直的通铺,也不用端着碗坐在台阶上吃饭了。
我也没有痴心妄想过什么。
只是那天景乾哭得那样伤心,让我看见了十三岁被爹娘丢下,那个雪地冻得落下病根的自己。
那时的我也哭得那样厉害,可路边人来人往,却没有一个人对我伸出手,为我擦一擦眼泪。
但是攒钱可真难啊,我比旁人洗更多的衣服,做些缝补的活计。
可景乾一场大病就吃进去我一张花梨木床。
我瞒着景乾写了个小小的账本,上头的赏赐工钱写写画画,落在景乾二字上,总是白干了一年又一年。
景乾看见了账本,耍赖着往我身边缩了缩:
母后张罗着要给哥哥们选妃了,但是我欠阿姐这么多钱,只能把自己卖给阿姐抵债啦。
殿下有看中的姑娘吗?
她们看不上我,我也看不上她们,景乾永远只喜欢阿姐。
那句喜欢,叫我心头无端一颤。
无人处他总唤我阿姐。
他已经十七岁,这个年纪说的喜欢太无赖了,又像情话,又像玩笑。
所以可以算数,也可以不算数。
齐乐儿的病装到第七天。
终于在父亲的呵斥中,齐乐儿不情不愿地坐在了窗下。
我早听人说过,这次撵出宫的都是陛下厌弃的奴才,卫沫儿她肯定也是被撵出来的!
不然她怎么心虚,让爹爹不要跟旁人提起她?
一众丫鬟婆子等着看好戏,齐乐儿像一只得意的小公鸡,抬起下巴看着我。
我不气不恼,静静地看着她:
不律周错,我是被陛下厌弃撵出宫的。
那你知道,什么样的女子会被陛下厌弃吗?
齐乐儿怔住,吞吞吐吐道:
我、我不知道,当然也不需要知道!我家世好,嘴又甜,爹爹说了没人会不喜欢我!
又见没能难住我,她气呼呼地丢下书跑了。
乐儿性子古怪,姑姑不要跟她计较。
齐清悦看着我,还有一点不安:
只是姑姑,陛下不喜什么样的女子?
说话间,外头的雪絮絮地下了。
景乾十八七岁那年,先皇病得很重了。
皇子们轮流侍疾,而我要教导新进宫的宫女们,不常在御前伺候,已经不大见得到景乾了。
上一次见他,是他在陪华淑雅放风筝。
他在华淑雅耳边说了什么,引得她低头捂住嘴笑,连手中的风筝线都拿不稳。
那风筝摇晃着掉在我脚边,景乾看见是我,不自然地笑道:
卫姑姑,辛苦您捡过来。
华淑雅看见我,笑得温柔:
我听景乾提起过你,他夸你是个很忠心的奴才。
我应该是宫里最后一个知道,景乾和华淑雅议过亲的人。
只是后来沁贵妃薨逝,生??了许多变故,拆了这对娃娃亲。
华淑雅等他等到至今大龄未嫁,一片痴心可鉴。
如今破镜重圆,分外珍惜。
更何况景乾登基,有先皇对沁贵妃的思念,对景乾的亏欠,还有华家的助力。
所以封华淑雅为后,是一件没有悬念的事情。
所有人猜测的是卫姑姑对陛下恩重如山,陛下会给卫姑姑什么,或是卫姑姑会跟陛下要什么。
那日我去送茶点,听见景乾说:
卫沫儿是个忠仆,朕不知该赏她些什么好。
虽是忠仆,也太有心计了。华淑雅笑道,难为她一个小小奴婢,竟然这么聪明,会拿捏人心,既能一句话打动先皇,待在浣衣局四年,还能让先皇想起来,提她到御前奉茶,又押中陛下登基,倒真让她赌赢了。
景乾语气不悦:
朕猜她会要个妃位,不然就是嫔位。
陛下不如试她一试。
我坐在宫墙下想了很久。
连雨打湿了裙摆都没发觉。
我并不难过,只是算着再从头攒一个小宅子,一张床和一个桌子要多久。
我不如华淑雅说得那么聪明,这么简单的算术,我竟然坐在雨里算了很久,算到两眼疼得厉害,也没有算明白。
后来景乾来我这,说可以满足我一个心愿,但告诫我不可妄想,位份只能是妃位以下。
我痴心想过做景乾的妻子,却从没有妄想过做皇帝的妃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