厨房里的鸡汤散发出阵阵热腾腾的香气, 郭晓吸了吸鼻子,感叹可真香。
他做了郭晓之后才又开始吃荤,因为医院的营养餐肯定有肉,为了长的壮一些他就开始吃荤了, 从前做晓清静的时候他守戒吃素, 倒也不是因为他跟了叶同尘之后随她一起吃素。
事实上他在做小猫或是和叶同尘在一起的时候, 叶同尘和道观里的人从未要求他吃过素,他常常下山去打牙祭,只是离开了叶同尘, 他越想做些和她一样的事。
他给自己取名叫善水,他模仿她的师父, 他开始吃素修道, 每次这么做就让他觉得自己彷佛没有离开过叶同尘。
“饿了吗?”叶同尘留意到他吸鼻子, 低声问他。
他忙摇头,小声说:“只是觉得她炖鸡炖的好香。”
是馋了啊。
叶同尘轻轻笑了,确实炖的很香,她还看见阳台上挂着腊肉。
这房子似乎只有两位女性在住,虽然不大但收拾的很利落干净, 没有多余的家具,沙发上铺着自己钩的垫子,角落里还放着书架和一台很老式的钢琴。
钢琴上盖着白色的钩花蕾丝布和一本琴谱。
江满红笑着把母亲江珊从阳台上推了过来,江珊坐在轮椅里, 满头白发整整齐齐的梳在脑后,唇角又道短短的疤痕,眼睛看起来有些呆滞, 皱纹使人看不出她年轻时的样子。
她应该八十多岁了。
“不好意思啊叶律师,我妈妈去年确诊了老年痴呆, 可能您要问她什么会有点难。”江满红有些抱歉。
这个情况,叶同尘来之前就知道,她打算试一试从江珊的记忆里读取,虽然她有些担心老年痴呆会令江珊的记忆退化。
“妈,有位叶律师找您!”江满红声音加大的喊轮椅里的江珊,“前几天我跟您说过的那位叶律师,帮老百姓打了很多官司那位!”
轮椅里的江珊似乎听到了,眼皮动了动,喉咙里发出含糊的声音。
叶同尘没听清她说了什么,就走过去蹲在了她的轮椅前,平视着叫她:“江珊女士,您好,我是叶尘,有些事想要问问您。”
江珊在轮椅里视线逐渐聚焦在叶同尘脸上,那双呆滞的眼睛突然亮了亮似得,看着叶同尘的脸说:“哦,律师,叶律师,您来啦。”
她看起来彷佛整个人都高兴起来。
江满红也惊讶了,“唉?妈你认识叶律师啊?”
老太太却只自顾自的拉住叶同尘的手,激动的说:“您坐,您快坐……谢谢您,我太谢谢您了……”她说着说着竟是哭了。
像个老小孩儿一样哭了。
江满红忙抚摸着母亲的背,用纸巾给她擦眼泪,也像哄小孩儿一样哄她:“好好的怎么哭了?好了好了,不哭了,叫人家叶律师笑话咱们。”
老太太听见这句才又抬起满是眼泪的脸,依旧紧紧拉着叶同尘的手说:“您别笑话我,我哭是心里终于痛快了,要不是遇到您我就一包老鼠药带着杨帆一块死了……老鼠药我都买好了……”
“妈你在说什么啊?”江满红听的一愣一愣,又赶紧和叶同尘解释:“我妈妈这个病脑子会乱掉,经常说些叫人糊涂的话,跟老小孩子一样。”
“没事。”叶同尘没有把自己的手抽回来,她看着江珊顺着她的话安慰道:“没关系,痛快了就哭,我不会笑话你的。”
老太太沾满泪水的眼睛瞧着叶同尘,一抹眼泪又说:“唉您瞧我光顾着哭了,忘了给您倒茶了!您快坐快坐,家里还有些陈茶叶您别嫌弃!”自己就要挣扎着站起来。
江满红赶紧说:“你别乱动,我去倒茶,我去给叶律师她们倒茶行吗?”见老太太催促她快去,她拜托叶同尘帮忙看着一些她母亲,就起身去厨房拿茶叶了。
老太太还和叶同尘说:“这是我女儿,别看她才三岁多,但帮了我很多……孩子跟我吃苦了。”
郭晓这才过来也扶着桌子缓慢蹲下来,望着江珊说:“这老太太会不会真认识你?”他疑惑,可是不应该啊,叶同尘在抱一道观死后,一直到叶尘这一世才转世。
老太太出生在叶同尘死了快一百年后,肯定是没见过叶同尘,也不怎么可能见过叶尘。
“认识,认识啊!”老太太居然和郭晓对上了话,“这位是大名鼎鼎的叶同尘大律师,帮过好多人,也帮了我,我太感谢她了,帮我打官司不收我一分钱……要不是她,我就活不了了。”
“叶同尘?”郭晓更惊讶了,“她怎么知道你这个名字?”
这下叶同尘也疑惑了,这个名字现在知道的恐怕只有小清静才对,这位素未谋面的江珊老太太怎么会知道?
“你能跟我说说,我帮你打了什么官司吗?”叶同尘问她。
“您怎么不记得了?”江珊边擦眼泪边说:“离婚,您帮我打赢了离婚官司,都登报了,我找来给您看!我特别买了一份,要留下做纪念。”她又要起来去找,叶同尘和郭晓忙按住了她。
江满红端着茶水从厨房出来,赶紧说:“找什么找什么?你别动,要什么我给你拿。”
“报纸。”老太太拿手比划,“上面印着[中华传奇女律师——人民的律师]那张报纸,妈妈买回来守在铁盒子里了,怎么找不着了?上面还印着叶律师的相片。”
叶同尘和郭晓越听越惊奇。
江满红却真的“哦”了一声说:“那张报纸啊,妈你忘了咱们搬家的时候搞丢了。”她把茶水递给叶同尘和郭晓。
“搞丢了?”老太太似乎想不起来的皱着眉,“怎么会搞丢的呀?我好好收着的,搬家?什么时候搬过家?”
江满红叹了口气,很清楚妈妈这是又忘了现在的事。
“我妈总是会忘记最近几十年的事。”江满红有些鼻酸的说:“她老是觉得现在她还是三十岁,我才三四岁,不知道为什么她好像总是在回忆那会儿,那会儿她跟我那个亲爹才离婚,带着我过,还被安排了工作,可能那会儿是她觉得真正活过来了吧。”
江满红又看叶同尘,笑着说:“当初替我妈打官司离婚的律师也是位女律师,她也姓叶,跟您的名字只有一个字之差,叫叶同尘,她可是我妈的大恩人。”
“叶同尘?”这次连叶同尘自己都怀疑了,世界上同名同姓的很多,但同名同姓又同是律师,还在几十年后被她得知,是多么奇特的事情。
郭晓也好奇:“还真是有位叫叶同尘的律师啊?什么时候的事?你见过她吗?和叶尘律师像吗?”
江满红笑着说:“我那时才三四岁,根本不记事,早就忘了那位叶律师长什么样子了。”她对小时候的记忆很模糊,就只记得自己和妈妈总被父亲打,后来有一天,有位很高的女人来见了她妈妈,模样和当时她们说了什么全不记得了,唯一的记忆点是,那位律师穿了一双很漂亮的棕色皮鞋,有一点跟,鞋头窄窄圆圆的。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高跟皮鞋”,记忆里她小时候就没有穿过一双没有补丁的布鞋。
“报纸后来我上学识字了倒是看到过。”江满红说:“但上面的墨黑掉了,看不清那位叶律师的照片,只记得上面报道了,叶律师为我妈打赢了京北第一个女方提出离婚的官司,还直接把我那个亲爹送进大牢了。”可惜后来搬家给搞丢了,她妈妈还为这个找了好一阵子。
郭晓看向叶同尘,没明白,但心里在想:这确实像是叶同尘会做的事。
“你怎么不记得叶律师了啊?”老太太听女儿这样说却着急了:“叶律师还给过你芝麻糖,你的新书包还是叶律师送你的呀!咱们要永远念着叶律师的好……”
“知道知道。”江满红拉住母亲的手,安抚她,可是她确实不太记得了,就记得她那个畜生亲爹被抓进牢里之后,她们的日子才好起来,妈妈进了厂子工作,还送她去上了学,五岁那年她第一次在过年穿了新鞋新衣服,全是母亲攒的钱。
老太太却念着哪位叶律师,边哭边说起来,说她出身不好,她是地主家的小姐成分不好,打地主之后她家里人全死光了,跟着杨帆也没有过过几年好日子,更没有人愿意跟她这个出身不好的人说话,她想去做工没人要,周围的邻居背地里都说她是资本家的小姐……
只有叶律师没有看不起她,愿意救她。
“您那天来……”老太太紧紧握着叶同尘的手说:“就在厨房里跟我说话,我到现在还记得您和我说的第一句话,您问我:是打算一包老鼠药带着女儿一起死还是只跟杨帆同归于尽,留下女儿?”
江满红听的懵了,母亲这不是在说胡话?她当初是真的一包老鼠药毒死她那个亲爹?
“我就哭了,您还记得吗?”老太太哭着问叶同尘:“我哭了好半天,您却没有笑话我也没有嫌烦,您就站在厨房里等着我哭……然后说:洗把脸和我谈谈吧,不是只有死这一条路,妇女也可以自由离婚。”
“自由离婚。”老太太的手握的更紧了:“我听过这个词,但从来没有敢想过真的可以有人帮我办到,我出身不好……那些人说杨帆打死我也活该,给我口饭吃该感恩怎么敢提离婚……可活不了,真的活不了了,怀孩子也在挨打,被打掉了两个孩子,只有红红保住了,可杨帆要儿子,整天打红红,衣服舍不得给红红买一件,还找了人来看红红,两斤猪肉就要把红红给人家……”
她越说越伤心,江满红也跟着哭了,这些她是知道的,懂事后妈妈跟她说过,说她没有爸爸是因为爸爸妈妈离婚,爸爸坐牢了,因为爸爸要卖掉她,卖孩子是犯法的。
她记忆里爸爸就没有给过她笑脸,她对父亲除了恐惧没有一点其他感情,她母亲嘴巴上是疤就是她父亲喝酒拿酒瓶子打的。
“所以是当初那位叶律师帮你母亲离了婚?起诉了你父亲要把你卖给别人吗?”郭晓听的起劲,问江满红。
江满红点点头,替母亲擦眼泪,这个官司在当时应该挺轰动的,连报纸都登了,因为那时候她们还在京北外的一个小地方,男人打老婆太正常了,更何况她妈妈出身还不好,那时候大家都看不起她母亲这种地主小姐,觉得父亲能娶她,养她,已经是做善事了。
父亲那时候还是厂里有头有脸的小组长,很擅长交朋友,整个镇子上的人都认识父亲,夸他人不错。
但母亲没有一个朋友,她成分不好没有人肯找她做工,连说话的人都没有,经常被父亲打,邻居听到也当没听到,两次被父亲打的流产送去诊所里抢救回来,但父亲的家人和左邻右舍只说母亲娇小姐出身,干不了活,生养不了孩子,走两步路就流产。
所以在那位叶律师帮母亲提出离婚打官司的时候,镇子上的人都觉得母亲和那位女律师疯了,当着面说她们,说她父亲不提离婚已经是积德了,说母亲结婚这么多年一个儿子没生养过,怎么敢提的离婚,要是离婚了谁还敢要地主家的小姐。
那个年代律师动不动就被抓,像样的律师都是有钱有势的人,在上海那样的大地方,她们这个小地方的人连律师都很少见过,更别说律师替女人打离婚官司。
这些事母亲老年痴呆后重复跟她讲过很多次,现在母亲又说起来,依旧泪流满面,依旧满怀感激。
“闹的凶,官司才开始就好多人去举报叶律师,要把你抓起来。”江珊老太太哭着伸手去摸叶同尘的额头,却没有摸到那道疤,她只以为是叶同尘的伤好了:“杨帆他们一伙人拿着家伙事去找叶律师,我当时真是怕了,我怕因为我这条烂命把叶律师害了……我就跪下,跪下求杨帆不要去闹,我不离婚了,但叶律师走过来拉我。”
她流着泪的眼睛里闪烁着亮光,好像又看到了那时候的叶律师:“她把我拉起来说:今天你们要是没本事打死我,这场官司我就会打到底。”
然后杨帆就动了手,她当时甚至没看清楚多少人跟叶律师动手,就记得他们全趴下了,杨帆胳膊断了似得惨叫。
叶律师额头破了口子流了血,但她站着。
她站着拉起腿软的她,跟地上的杨帆说:“你以为女人不会还手吗?”
哪怕现在江珊再讲起来这句话,她都激动的颤抖,叶律师的每句话都像把刀子,剖开了缠过在她身上的封建糟粕,让她站起来,活下去。
所以她现在哭着又一次重复:“我哭是心里终于痛快了,日子终于有了活头了……谢谢您,我一辈子念着您的好。”
叶同尘感觉手指被抓的很紧,她不知道那位叶律师是谁,但她想那位叶律师为的也不是谁能念她一辈子好:“你和你的女儿好好活着,过上好日子,她一定很开心。”
江满红也哭了,“好!我小时候都不敢想能过这么好的日子。”
她和叶同尘、郭晓说,她妈妈很勤快,读过书识字,离了婚带着她单独过,她改了姓,跟妈妈搬离了那个小地方来了京北,妈妈进了厂子里工作,越过越好。
后来还做了其他的小生意,供她读书,还学钢琴,这些都是妈妈小时候喜欢的。
现在这套房子也是妈妈买的,她妈妈没结婚,她是结了又离,搬过来和妈妈一起住照顾她。
“我那个亲爹出狱后倒是来找过我们,还起诉我要我给赡养费。”江满红提起来就生气,法律上子女是有赡养义务的:“我干脆就把亲爹送去养老院了,只给钱不见他,早早他就病死了。”
她说起来颇有一种出气感:“他那个人打小就是个混子无赖,要不是我妈家里打地主为了保命,也不会让我妈跟了他。”
叶同尘借着这个话茬问道:“你母亲和杨帆小时候是不是住在杭市?”
“您怎么知道?”江满红惊喜说:“我妈小时候就住在您律所的附近,离抱一道观很近的,她们那个地方叫仙什么来自。”
“仙都桥县。”江珊老太太说。
她记得吗?
叶同尘握紧了老太太的手,用了一些灵力,想要在问话的过程中读取她那时的记忆,她问:“那你还记得在仙都桥县时,杨帆曾经虐杀过一只小猫吗?他那时大概十几岁。”
她问出口,郭晓自己就先没什么希望了,江珊漫长的一生里发生了那么多事情,怎么会记得小时候的一只流浪猫?
江珊老太太却看着叶同尘,眼睛更亮了:“记得记得,啊……您是来取您放在我这里的那样东西的吧?”
“东西?”叶同尘心头一跳。
“我差点给您忘了。”江珊忙让女儿去取,还很清晰的说:“在你的旧书包里,一个布包着的放在你不用的文具盒里。”
江满红过去的书本、文具用品,江珊都好好收着。
江满红记得这些东西收在哪里,可是她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就进屋去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