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家军再怎么精锐,面对城中乌乌泱泱数万的流民乱兵匪徒,其实也是以寡敌众力有不逮,一路闯到现在也受了不少的伤;神经处于高度紧张之中;如今面对这雨点一样的砖石,居然就有人沉不住气,抬手放了一箭,利箭飞出,当即就是血溅三尺!
虽然口口声声要仗节死义,但骤然见红之后,打鸡血打了几天的儒生还是迅速崩溃了;不少人高喊着“姓赵的杀人啦!”,仓皇就往太庙的侧门挤,一路连滚带爬,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
但事情能闹到现在,在乱党背后操盘的也绝对有高手。乱烘烘一片之中,很快就有人大喝出声了:
“大家不要怕,不要走!就坐在原地不动,看他姓赵的姓岳的能杀多少人!坚持下去,就有希望!”
这一句话就实在是太厉害了。整场乱局之中,朝廷其实一直拥有着绝对的武力优势;但事情拖延到现在,一方面是心怀侥幸组织涣散,一方面也是真有翻车的可能,不太敢妄动——如果按系统的测算,赵菲也只有五成的胜算,另外五成还在乱党手里。乱党这五成胜算应在何处?就应在此时!
岳家军的战力天下无双,但此时能调动来的只有区区数百,围聚在太庙哭丧的儒生神棍仆役却足足上千;兵法十则围之五则攻之,以双方的数量比例,包围驱赶是绝不可能的,真要控场,只有强硬下手,必定就是血流成河。
但问题是,岳家军的战力就是用军纪磨砺出来的,所谓饿死不拆屋冻死不虏掠,能做到这一点的精锐部队都保持着基本的道德信仰。你要他们上阵杀金人,那自然是义不容辞死不旋踵,要清理地痞流氓也是不在话下,但要一群手无缚鸡之力,甚至慈眉善目、卖相绝佳的神棍与儒生动手,这心理压力,恐怕就难以抵御了。
偏偏此时时间已经非常紧张,岳飞实在没有功夫再向手下做全面的解释与动员,最多只能以自己的威望强压着士卒上阵动手。可人一旦心软了手也就软了,不要说是一千多个活生生的人,就是一千多头猪塞在庙里,他们一时半会也未必能料理完!
如果一时半会解决不了问题,事态就会急速恶化。岳飞抵达太庙已经是寅时三刻,距离天亮已经不足一个时辰。一旦事情拖到天亮,汴京市民就得出门洗漱生火,预备煮米吃早饭——老百姓手停口停,镇国公主也不可能拦住人家出门——偏偏太庙外就是城中颇为紧要的一处集市;设若有人买菜路过,看到听到里面的动静,猜猜他们会有什么反应?
汴京城中居民近百万,只要十分之一的惊哗起来,现有那一点人手绝对按不住!
城中沸反盈天,城外守着的韩世忠还能不能镇住局面?张俊所部会不会有不当的异动?而且不要忘记,金人还很可能留了一支精锐骑兵埋伏在汴京郊外!
——还是那句话,汴京如果一片安稳,这支骑兵不过疥癣之疾,弹指可平;可设若汴京秩序彻底崩溃,这就是左右棋局的致命胜负手。
实际上,李彦仙部奉命拱卫城防,清扫战场,就在城外截到了向金军传信的探子;而以事后的蛛丝马迹判断,这支骑兵离汴京最近的时候,只有四个时辰的马程,一次高速冲刺,便能杀到城墙之下——换言之,只要拼命拖过这三四个时辰,大局就要翻过来了!
到了那个时候,外有金军策应,内有乱党肆虐,身边还有靠不住的军队虎视眈眈,赵菲还能强硬到什么地步,是要打一个大大的问号的。
事情真要如此进展,那结果就只有一个:
内战。
这就是乱党的五成胜算,这就是命运给乱党开出的盘口。赵菲今夜决意动手,已经是将自己的身家性命,名声荣辱,一齐扔上牌桌,来了个极限梭·哈;而现在,轮到对手跟牌了。
但幸运的是,在这样微妙紧张,堪称要害的转折关口,历史再一次垂青了这个苦难的文明。
高人的呼喊石破天惊,刹那间上千人都是一静,但很快喧哗再起,挤挨着的人群连声大叫,拼命往门外冲去,连先前布置在太庙里的暗子都控制不住了。
说实话,高人的办法大开大合,切中要害,的确是顶尖权谋家不拿人命当人命的宏大玩法。只要太庙里的人舍得流血,机会不是没有。但是问题就来了——乱党辛辛苦苦闹到现在,难道还是真是有什么崇高理想,不惜杀头不成?
要是连死都不怕,人家干嘛不去抗金?
混乱一起,迅速扩散,人群拼命往外一冲,原有的气势立刻崩溃——儒生们在太庙里哭灵号丧写祭文,几天下来彼此呼应外加自我感动,是很有几分热血上头,觉得自己是效法先贤,所谓仗节死义,正在今日;但大门洞开后被风一吹,立刻就觉得水太冷头皮太痒,似乎还是保存有用之身,他日与贱人决一生死,比较妥当。于是乎一呼百应,后面的人裹着前面的人如洪水一般冲出,立刻就撞破了大门。
在一线督战的岳飞长长舒气,立刻命令士卒改换阵势,收起武器拿出先前预备好的木棒,三人一组分散包抄,先将落后的乱党驱赶出庙外;遇到有负隅顽抗的残存分子,则一通大棒,敲晕再说。
当然,幕后的高人们筹备了这么久,也悄悄运了一些死士与武器进来;甚至还有纵火的木材火油,预备着送大宋十八代祖宗的牌位下去打复活赛。但兵败如山倒,气势一垮之后组织立刻崩溃,轻而易举就被弹压了下去。
卯初一刻,最后一批乱党被推推搡搡打出了太庙。身后虽然是一片狼籍,但到底是在天亮前完成了清理。
至此,大局定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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盘踞太庙的神棍儒生被屁滚尿流打出门后,城中残存的乱党还想负隅顽抗,并制造出了不少的恶性事件;甚至一度组织流民冲进了宫城,到处点火抢劫。但一鼓作气再而衰,风暴的核心已经易手,剩下的小虾米再挣扎也无济于事了。
——历史的盘口只开一次,镇国公主all 了,你们却不敢跟,那就只有输光裤衩,等候处置啰。
卯时二刻,从城外推进的精兵与岳飞汇合,完成控场。彻夜未眠的京兆尹立刻调动人手,拆除路障清理废墟,四处搜捕逃遁的乱民,并迅速向政事堂及宗府报信,简要汇报清场的经过;而预备已久的衙役倾巢而出,开始迅速动员基层的桩脚,开始竭尽全力的掌控局势。
到了这个时候,镇国公主那后一份圣旨的效力就显现出来了。十几日以来,大多数人其实都是高高挂起坐壁上观,觉得你们高层乱斗关我鸟事;镇国公主满口抗金倒是颇为动听,但赵官家从来是甜言蜜语,谁又知道是不是真心?就那么一点饷钱,上街拦一拦人就算尽职了——汴京祸乱长久不能平息,这种心态便是大头。
现在圣旨往下一传达,两个至亲的人头一摆,至少绝大部分,是真有些被打动了。
也许,这个姓赵的,和之前的赵官家不太一样呢?
也许,镇国公主说的抗金,还真有那么几分诚心呢?
也许……也许真可以试一试呢?
汴京城中有多少人不是血海深仇?哪怕有三成的人信了镇国公主的保证,也将是沛然莫能抵御的力量。
“杀一人而万姓悦者,杀之”——天下的道理,不过如此。
……可是,天下一切的道理,都有他的代价。现在,轮到赵菲来支付这个代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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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足以扭转历史的一个晚上,激烈冲突的余波迅速扩散,必将制造出无可思议的影响。但在晨光熹微之时,第一个遭逢重大变故的,却是偏居一隅的某个小小别院。
卯时三刻,镇国公主派遣的女官叩响了别院的大门,将一封诏书送到了清和县主的面前。一夜未睡的清和县主两眼通红,但只看了一眼女官手中的绢帛,脸上便失去了最后一丝血色。
清和县主是镇国公主近支的堂妹,自幼相随左右,护翼公主,又有靖康南逃时彼此患难与共的情分,其亲近密切,迥非常人可比。而清和县主亦曾蒙受庆国寇夫人救命的恩典,铭刻于心,永不能忘;所以在两位乡主牵涉入倒卖大罪时,县主便曾竭尽全力救护——她三次拜见镇国公主,脱簪席藁叩头求情,求公主看在往日恩情的份上高抬贵手,自己愿意奉献一切资财爵位,赎免这二人的死罪。说到悲哀激切之时,居然膝行于地,接连哭求,就连膝盖都被地上的石子磨烂,腿部血痕斑斑,惨不忍睹。
在这样沉痛激烈的场面前,镇国公主默然许久,到底没有松口答应,只叫人将堂妹送回小院,好生将养。而清和县主被送回之后,便是水米不沾,臥不安枕,只在静室诵念祝祷,以至如今。
而现在……现在县主眸中最后一抹光辉也熄灭了;她沉默着退回室内,跌坐在了座垫上,一言不发。
随侍的女官看不下去,只能小声提醒:
“县主,镇国公主的旨意等同圣旨,接旨后是要谢恩颂圣的……”
县主低低开口,声音喑哑干裂,难听得像枭鸟的啼鸣:
“颂圣?我倒是忘了……公主这般果决狠辣,我是万万意料不到,不知地下的寇夫人能不能意料得到?托尔等转告一句,寇家的事已经了结了,只愿大臣们辅佐圣明公主于千秋万岁!”
一语既出,众人脸色大变,一时言语不得:满宫皆知,镇国公主小名就唤做“千秋”,寻常口里都该有个避讳;这样指着自己堂姐的小名大声呼唤,不是心怀愤恨的怨望之语,又是什么?
但没有人敢出声。静室内只有可怕的沉默。
如此默然片刻,清和县主又漠然出声:
“既然镇国公主还没有废了我,我就还有俸禄可以领。那么,烦请你们支取一些清水、白饭和纸张来,我还有用。”
无论如何,愿意吃饭总是好事。女官赶紧俯身应允,又小心询问,不知还有什么需索。
“我是孤鬼一个了,还能再要什么呢?”清和县主淡淡道:“只不过我曾经的姐姐妹妹,如今都死光了,黄泉路上冷,总得给她们供一碗饭吃。”
寇太夫人的两个女儿比清和县主要小几日,呼为“妹妹”尚可;但这“姐姐”又是谁?
静室中的女官大气也不敢出一声,只能听见坐垫前毕毕剥剥的烛火响。县主凝视着烛火,仿佛又想起了一件事。
“此外,烦请转告公主一句,如果要废了我杀了我,下旨意就是了。”清和县主声音轻缓:“公主千秋万岁,有数不尽的安富尊荣要享受;我这个孤鬼形影相吊,有自己的往事要忆念。道不同不相为谋,从此以后,就不必再相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