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引——

这个故事开始的时候，故事中的女主人公郑小霞正好十六岁。

十六岁少女的眼睛，很容易把太阳读成月亮，把月亮读成太阳。可这个十六岁小姑娘眼中，却只看见一个太阳。而且，那个太阳不在天上，在眼前。

眼前的李正阳，也看着太阳。小霞觉得，他心中的太阳，是另外一个大太阳，只是她还没弄明白，而已。

这一年是1916年。

1916年在湖南长沙，注定是个特殊年。

10月31日，中华民国开国元勋黄兴病逝于上海。8天后的11月8日，发动复国战争再造共和的蔡锷又病逝于日本。十六岁的湘妹子郑小霞，老盯着头顶的天纳闷：相传天上有十个太阳，九个落了，还留一个……两颗巨星泯灭，太阳在那段时间真就好久没露脸。天地挂白，举国同哀，山水人事全都阴云笼罩，凄冷阴暗的。小霞就想，生命和事业是一棒接一棒的，一代伟人去了，在湖湘大地，还有新的伟人站起来——天上总归会有太阳！

果然，一个月后的11月10日，十月革命一声炮响，炸醒了岳麓山下的莘莘学子。他们发现，世界上有一种新的主义胜利了，那个主义叫马克思主义。俄国革命胜利，让中国革命看到了希望，也一定会有新的转机。

郑小霞与许多人一样，默默的等待那一轮新太阳，出现。

其实还是那个1916年。

这一年，彭德怀被湘军将领看中，成了湘军第二师三旅六团的一个二等兵；

这一年，18岁的刘少奇以第一名的成绩被陆军讲武堂录取；

这一年，在湘西护国军任营长的贺龙只身来到了长沙，进入督军署工作；

这一年，毛泽东已是湖南高师三年级学生。

几十年后，这些人的名字在历史的天空中皆成为耀眼的巨星。他们分别成为中国共产党的重要领导人，甚至是中华人民共和国主席、中国人民解放军元帅。李正阳竟然在1916年与几位巨星同居长沙。虽然，彼此并未相识，但巨星营造的看不见的氛围，像一股深藏地下的潜流，滋润着这片沃土，专长“革命”这个作物。并吸引了全中国无数精英在这里汇聚，集成势不可挡的——变革中国的洪流。

中国历史的很多故事就在这里终结，又在这里悄然开始。

这个故事，从黄兴、蔡锷俩国之栋梁倒下，郑小霞开始为国担忧；从殷少华、熊德全被杀，知道革命是要付出鲜血和生命；再到父亲郑先生英年早逝，冯杜鹃、齐和平、郑小亮等众多革命者的牺牲，郑小霞在大我和小我中，反思着生与死的意义。

郑小霞生前曾问过父亲郑成君郑先生：华夏神州九江东流，为何独有湘江北去？爸爸没给年幼的她解释，而把她带入一个学习圈，结识了像李正阳、齐钢、冯杜鹃、方甜甜一帮热血青年。尤其是李正阳，从他的“赌博”开始，小霞被那一身霸气匪气，牵引着加入了他层层递进的豪赌。她想：这“赌博”是解救成千上万民众的大赌博，总在一些阶段有赢有输——

既然要用青春生命与这个男人一起赌，如果注定有人输，就输掉自己。让嗯，心中的太阳升起，让爱人心中更大的太阳——永恒。

（1）郑夫人难以言状的隐忧

1916年的某一天，周南女校的冯杜鹃、方甜甜刚到湖南高师，就被十六岁的郑晓霞拉着，要她们去看一场把戏。她俩都说对看把戏不感兴趣，小霞说不是别人的把戏，是正阳哥哥还有齐钢哥哥玩的把戏。

冯杜鹃、方甜甜互相笑望一眼，要小霞快快带路。这下，是她不明白了：两个姐姐怎么突然来了兴趣，而且脚步比她还快。

一个小饭馆里，李正阳、齐钢、戚家和等七八个同学正将“把戏”玩到高潮。

成笑宇喊：“戚家和，马上兑现红烧肉咯——”

戚家和：“可是……”

齐钢当即打断：“没有可是，只循规则。”

正这时，郑小霞跟她爸爸、也是这帮同学共同崇拜的郑先生正好路过。“什么主义又热闹地争论开了？”

齐钢迎上老师：“您来得正好。黄兴、蔡锷同时国葬，却总有个高低。戚家和认为两英雄应一视同仁，与正阳观点不一。他就抛出两碗红烧肉做赌资，赌谁赢谁输。”

郑先生笑道：“正阳最爱吃红烧肉！这个赌底有意思。”

李正阳摸摸脑壳，不好意思地说：“我应允，是让众同学团结而灭之，让这些肚里无油的苦学生集体解个馋。”

先生开口了：“两位民国元勋都会国葬于名城长沙的岳麓山。按照其历史功绩和地位，屡战屡败的黄兴还是要比一战成名的蔡锷高出一筹。所以，正建于岳麓山山顶的黄兴墓比建于山腰的蔡锷墓略高一筹。”

“哦——”正阳、齐钢显然胜了，几个同学准备兑现。

“再加一碗，我出！”这是戚家和的声音。

被小霞喊作正阳哥哥的李正阳，似乎马上能以赢者的姿态享用战果。方甜甜漂亮的杏眼瞥了一眼戚家和，先皱起眉头说：“这家伙没安好心！”

“太油腻，吃不得。”冯杜鹃也忍不住说。

可小霞孩子般地喊起来：“正阳哥哥，加油！正阳哥哥，加油……”

方甜甜突然回头鼓着杏眼对小师妹，一句厉言：“别喊了！”。

“没什么嘛，正阳哥肚里空、油水少，赌了再讲，赢了再说！”小霞的话突然让方甜甜楞了一下，却很快又一声重音：“他傻，你也傻呀！”

小霞不高兴地说：甜甜姐姐，你可以骂我，但你不可以骂正阳哥哥。方甜甜“噗嗤”一笑问：为什么？

小霞很认真地说：因为我爸爸喜欢他。我爸爸喜欢的人，不准骂！

方甜甜不以为然的笑了。几年之后的某一天，她突然想起了这一幕，并在以后的很多时候经常想起这一幕。“赌了再讲，赢了再说。”“不准骂！”每每想起，她的心中便会生出一种切骨的痛悔。因为这是她一生中最大的疏忽，也是她一生中最大的惨败。她竟然没有注意到这个不起眼的小师妹竟是她强大的对手，并轻而易举把她击败，把那个正阳哥哥变成了丈夫。人称才色俱佳的小美人，方甜甜似乎从来没想过她还会有对手。她做梦都没有想到，竟然有人敢做她的对手，而且这个对手竟然是小她许多岁的、她最不在意的小师妹。

……

结论已出的小饭馆，没了剑拔弩张，只有等待享受赢方战果。“慢——”

李正阳突然喊。众人皆惊，看着李正阳，老板走了又回来：“后悔了？”

李正阳：“不是后悔，是不能！两位英雄刚离去，举国哀悼，天地同悲！我们在公众场合聚赌吃肉，不对……”

小霞转而又说：“正阳哥哥说得对，这场合不合适！”这时，方甜甜同冯杜鹃交换了个眼色，似乎说：这小丫头为她的正阳哥哥也能说变就变。

齐钢举起了双手，表示赞成。众人也点头：“正阳说的有道理！”

老板却眼一瞪：“你们这群穷学生，耍人啊？哼！”说罢甩甩手转身走了。

戚家和苦乐自知地吞吞吐吐：“那、那以后再赌吧！”

李正阳：“不，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戚家和：“怎么？你还赌啊？赌什么？”

李正阳走到桌子前，把三个碗倒扣在桌子上：“我赌这三座大山，其一帝国主义，其二封建主义，其三殖民主义，不出五十年，将被我辈青年彻底推翻！”他说着，伸出自己的手掌：“同学们！敢赌的，来！”

齐钢赶紧接上：“好！”第一个把手放上去。众人一一放上。小霞赶紧伸手：“还有我！”说着，放上自己的小手。李正阳把另一只手也放上去，几个人的手握在一起使劲地摇了三下——“一二三，赌咯!”

郑先生笑着点点头：“好，实在是好！”

突然，小霞面带喜色地说：你们不用遗憾这三碗红烧肉没吃上。其实，我妈今天正做红烧肉……

大家看看郑先生，谁也没接话。郑先生倒笑了:“还不明白？你们师妹，请你们去我家吃红烧肉，再继续理论。”

“爹爹，就是妈妈可能没做那么多。不要紧的，我们常吃都吃腻了。咱俩的让出来，给他们吃就是了。”

成笑宇故作小心地问：小师妹，我们……都去？”

“那……都去吧。”这就是十六岁的郑小霞。

在长沙赫赫有名的高师校园里，住着几位名师。大教育家郑先生就在其中。

李正阳是这个不一般家属区的常客，他和齐钢、成笑宇的哲学小组就挤身于此。这里的几位名师对这三个不太安分的学生似乎带有一种难以言状的偏爱与放任。老师们有空的时候，甚至会有意无意地参与到他们的讨论当中，陪着三个学子一道深刻一番或者幼稚一番，竟然感到别有一番意趣。

此刻，郑先生的一大拨弟子们正在饭桌上口若悬河慷慨激昂。从弟子们口中跳出来的话题不外是国家民族或是国运民生。他发现，弟子们口中的各种主义就像三月的春草，比着劲的在他这间陋室中疯长，且互不相让互相争风。每每于此，他总是静静听着，很少评点，更不轻易当裁判。而正是这时候，他会得意于自己当初的一个重大决定：放下省教育厅厅长不做，而去做高师的一名普通教员。

这位游学四国、学贯中西的杰出教育家，从来就不反对教育救国。但他同时也冷静的看到，教育家不可能直接救国。可以直接救国的是教育家培养的国之栋梁。

所以，这位学贯中西的学者，总是时不时请弟子们家中一坐。名义上是请他们吃饭，但最享受的是他自己。在风发正茂的弟子身上，他看到了国家与民族的希望。

但是此刻，郑先生突然意识到他的得意门生李正阳今天很少说话。这个时候不应该没有他的声音。如果说弟子们的高谈阔论是他的一席精神大餐，那么在这席大餐中，正阳的恢宏谈吐就是一道主菜。

书生们在先生家的高谈阔论，先生的女儿不可能视而不见。少女小霞发现，那个经常出入郑家屋里的李正阳，简直就是父亲郑先生脸上那开不败的花一般笑容。

郑先生刚这么想着，坐在旁边的女儿说话了：正阳哥哥，你今天怎么不说话？

李正阳像是自言自语：我今天多想想，听大家说……

大家又热烈起来。

等大家热烈起来后，李正阳还不说话。这时，他其实不用说话，有一个人正代表他说话，那就是他的好友齐钢。他知道以齐钢的口才，桌上几个持不同看法的学友根本不是对手。

郑先生松了一口气，他终于知道了这个得意门生为何沉默。他看了一眼李正阳，正好与他的目光对碰了一下，然后两人都淡然地收回目光。此时此刻，师生之间的那种默契已不必多吐一字半句。

但是，这种难以察觉的默契竟然还是被一双聪慧的眼睛感觉到了。

还是那双十六岁少女的眼睛。那双眼睛在两个男人之间发现了一种让她怦然心动的东西。这两个男人，一个是她亲爱的父亲，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另一个呢？

在高师读书时，郑先生特别推崇“不动笔墨不读书”的学习法。李正阳第一个学下来，他勤学苦记，当时记有许多笔记本，包括听课的、自学的、摘抄的、随感的和日记等，积有好几篮，小霞曾借来读过，读过好几本呢。

对正阳哥哥那些激动人心的文章，小霞甚至能背下很多段落。他的文章，不是社会就是国家，民族的、天下的句子也比比皆是。于是，十六岁的郑小霞总有看不完的激扬文字，总有静不下来的少女心思。要是换了一般的少女，也许听一听笑一笑就过去了。但那些鲜活文字跳进小霞的眼里，过目不忘。

不知道究竟是先注意上那些文章，才注意上了写文章的书生，还是先注意上了那个书生，而后注意上了那些文章。总之那些文章和文章背后的书生，不知不觉间已在情窦初开的郑家少女心中挥之不去。

但小霞可能不知道，这个夜晚对她来说是个多么重要的夜晚。就在这个夜晚，她亲爱的父亲母亲已在不经意间把她的命运跟这个男人连在一起。

那是郑先生与夫人临睡前的轻声对话。

先生，今天王家又托人来提亲了。

早了点吧？霞仔才十六岁。

那我是什么时候嫁给你的？

时代不同了嘛。

呵呵。

再说了，王家那公子，好像不是我们理想的女婿。男人的话。

呵呵，那你说，什么样的女婿才是你理想中的女婿？女人又问。

你说呢？

先让我替你说，我们理想中的女婿，应该是李正阳那样的。对吧？

像正阳那样的年轻人没什么不好吧？